这世上有很多地方只在夜里繁华，到了白天，就会变得无人问津。伊杰想过了不少的可能，他其实对霍莱彻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不论发生了什么，这样的家伙都不会让自己颜面尽失地躲藏在落满了灰尘的角落里。身为恶魔的霍莱彻向来有着自己的骄傲，即便混迹在人类之中，他也始终会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位优雅的魔法师。
这样一来，伊杰其实不难猜到，霍莱彻在白天会到什么样的地方去。
坐落在王城边缘的宴会大厅有着极为开阔的露台，站在那里，整个王城的景象可以尽收眼底。然而在白天，站在露台上的人除了孤独之外，很难感受到别的情绪。没有了歌舞升平的宴会，帝都的繁华就近在咫尺，然而自己却被排斥在外。
不过这样的情绪，大概是恶魔永远也不可能感受得到的。
靠在围栏上黑衣的男人转过身来看着伊杰，然后优雅地躬身行礼。怎样寻找都始终找不到踪影的霍莱彻其实一直都待在王城，就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知为何，伊杰觉得，这样的做法确实和霍莱彻很相称。
“我等您很久了，”霍莱彻笑，“陛下。”
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好像不是伊杰找到了他，而是他在这里恭候多时了一般。伊杰不说话，而是走到了他的身边，望着繁华的帝都。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过了很久，伊杰才低声开口：“过去的帝都也和现在一样吗？”
“不，帝都曾经衰败过，也曾经拥有比现在更加兴盛的样子，”霍莱彻的眼眸如同一面漆黑的镜子，映出了帝都的街道，“弗洛塞帝国从来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东西，唯独我顽固得像一块石头。”
伊杰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出口，但那些问题又都是毫无意义的。他想问一句“为什么”，却也知道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本该一见面就兵戎相见的两人却只是倚在露台边陷入沉默，没有得到回应的霍莱彻很快就又露出了他那副称得上幸灾乐祸的笑容：“你知道吗？你是希维纳挑中的人，她觉得你是有资格永生，可以永远统治这个国家的人。可她也不过只是一个蠢女人而已，她根本就不懂，人类脆弱的灵魂经不起漫长岁月的打磨。”
伊杰不想要永生，他知道自己永生的力量来源于什么，那是莫琳的生命交换来的精粹。即便没有莫琳的牺牲，他也知道人类之所以将自己的生命视为宝贵的东西，便是因为它短暂得稍纵即逝。没有人应当永远统治这个国家，甚至就连弗洛塞家族，也不应该永远牢牢握着权柄。恶魔在嘲笑，嘲笑那位开国皇帝不懂这件事，也嘲笑希维纳不懂这件事，然而伊杰却懂得这样的道理。
人都是要死的，恶魔也是，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没有什么是永生不死的，至少今天，我们俩之间有一个人必须得死。”
“可以说说你为什么想杀我吗？”
因为你是恶魔，而恶魔一定是应该被杀死的。
伊杰很想这么说，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霍莱彻就像是提前知道了他想说什么一般，根本不等他回答，就开了口：“杀了一个恶魔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莫琳还是会在寿命的尽头死去，你的姐姐还是要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我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实在是微不足道，如果一定要说我做了些什么的话，也不过只是满足了人们的愿望而已。”
“听起来你倒像是一个无私奉献的许愿神灯了，”伊杰冷笑了一声，不被他的话所蛊惑，“但你并不是分文不取。”
“看来您已经坚信自己站在正义的那一方了，”霍莱彻仍然笑着，却直起了身子，手中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柄比最浓重的夜色还要漆黑的长剑。整个露台的影子都如同活物一般朝着他手中的剑刃聚拢，这是一把由纯粹的黑暗凝聚而成的武器，“那么，我们就只能直接动手了。”
从伊杰刚刚记事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在学习剑术了。
他比任何人都要有天分，也不任何人都要用功，然而安戈洛缪却还是坚持认为他不够强。他必须有更快的速度，有更强大的力量，因为他的对手是经历过漫长岁月的恶魔。作为弗洛塞家族后嗣的伊杰或许是为了统治这个帝国而生的，而作为骑士的伊杰，则就是为了今天直面恶魔的这一刻而存在的。
“我从不觉得我是正义的，”伊杰平静地拔出了自己传承自老师的剑刃，银白的剑身映着阳光，他与恶魔相对而立，就好像光与暗的对峙，“我必须得杀你，只是因为你是恶魔，而我是骑士而已。”
刀刃相接，伊杰眼中坚定而干净的目光是霍莱彻度过的漫长人生之中从未见过的光明。眼前的少年曾经迷惑过，曾经在黑暗之中徘徊良久，但到头来，没有什么可以遮掩得住他的光芒。
霍莱彻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真正活着的感觉了，他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旁观者，一个远远站在棋局之外，有资格操纵棋子走出每一步，却并不身处于棋局之中的人。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游戏而已，他没有战斗的理由，也从不将任何敌人视作是自己的对手。
没有了神和光明，潜藏在黑暗之中的恶魔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然而现在出自他手的光明就站在他眼前，用一把可以夺走他性命的长剑指着他。漫长的生命早就已经让他感到厌倦不已了，他希望炽热的鲜血在冰冷的血管之中重新涌动。死斗可以激起那些本能之中沉睡已久的斗志，霍莱彻觉得在这场战斗之后，自己又一次可以像一个真正的恶魔那样拥有一些邪恶的破坏欲。那些旺盛如烈火一般的东西会又一次被点燃，这让他想起了在漫长岁月之前的过去，一些美好又疯狂的日子。
长夜还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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