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的男人总是容易陷入怀旧之中，西德尼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承认自己是个老男人的了，一旦陷入念旧的生活之中，就无异于接受了自己正在慢慢被时间抛下的现实。
每天去同一家散发着污浊酒精气息的小酒馆，每天坐同一个为自己预留出来的座位，日复一日喝着同样的劣质麦酒。没有人知道西德尼身前的那张桌子原本会坐下三个人，也不会有人见过年轻的侍卫长喝得醉醺醺倒在酒桌上胡言乱语破口大骂。那时的西德尼还能够毫无顾忌地喝醉，但已然位高权重的莫森知道克制自己的重要性，就算其他所有人都喝得人事不省，他也能清醒地吩咐收下的士兵把这三个醉鬼弄走。酒量最差的布朗很早就会醉倒，西德尼开始一边和莫森打趣一边听着魔法师没完没了地念叨王族的公主笑起来的样子像是消融的冰泉，最后自己也不知不觉灌下太多酒。
那是一段最糟糕的日子，西德尼时常觉得自己除了满腔的热血之外一无所有，但现在他拥有了一切又无时无刻不觉得内心空空荡荡的时候，最常想起的也就是那段时光。
事到如今，莫森已经死去了太久，曾经荣耀加身的将军到现在甚至没有人敢提起他的名字。魔法师已经不知所踪了许多年，他最爱的公主殿下成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这个昏暗的角落只剩下了西德尼一个人，或许并不是他被时光所抛下，而是他不愿意从过去的记忆之中走出。如果连他都丢弃了过去的一切，那些如被狂风吹散的砂砾一般消散的人们，究竟还有谁会记得？
这里的一切，终究留着那些故人存在过的痕迹。
看着眼前的女人，西德尼没法不去想几年前还坐在同样位置上的魔法师，有关于乔希的话题，醉倒了的布朗可以絮絮叨叨地一直说到酒馆打烊。恋爱之中的男人都是最擅长花言巧语的诗人，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比不上爱人的一缕发丝。说到最后魔法师会不停地重复自己究竟有多爱这个女人，自大的狂徒大手一挥将桌上的酒瓶全都扫到地上，然后疯了一般地拍着桌子大喊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爱她了。这样的时候莫森就会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说这家伙又喝多了。
“我爱她……”布朗嘟哝着抬起头来，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那双眼睛里满是不甘和苦闷，“我希望她……能够幸福。”
出身皇室的女人怎么可能幸福？就算是世上最蠢的傻子也明白这样的道理。
现在就连西德尼也看不透了，酒馆昏暗的灯光之下，隐藏在那身漆黑斗篷之下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张面容？
侍者把一大杯满是冰块的酒放到桌上，乔希将酒杯推到侍卫长的面前，白皙的指尖如同洁净的瓷器。皇室成员实在是一群擅长颐指气使的家伙，这位公主殿下只是坐在那里，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威严。任何人都会变，但对于乔希而言，事情似乎就不是这样了。西德尼还记得从前这位公主殿下对待自己不相熟的人时总是会呈现出一副不易亲近的样子，虽然并不显得太过冷酷，但也足以让人退避三舍了。他曾经用乔希的性格取笑过布朗，但不得不说，和那些娇滴滴的贵族小姐相比，殿下是有她迷人的地方。
“别就这样拒绝我，侍卫长大人，”她笑，声音清脆悦耳，“如您所见，我必然是有求于您，才会献上殷勤。”
“就算什么也不收取，我还是会为您效劳的，这是我的义务，您吩咐就好。”乔希的话语显然没能说动一丝不苟的侍卫长，西德尼仍然用着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着些让人觉得无趣的话。
“大多数人只有受了恩惠才会说出我想听的话，您也会是这样吗？”乔希的作风向来毫不拖泥带水，她直白地说着那些本该是被放在暗处的阴谋诡计，好像这也是她的计划之一，“您会说真话吗？”
“除非您想听的就是假话，否则我不会撒谎。”
“这世上没有人不喜欢假话，如果有人否认这样的事的话，他自己就是一个天大的骗子，”乔希顿了顿，满是戏谑的话语之中潜藏着令人笑不出来的意味，“但聪明人应该挑选自己需要的东西，而不是喜欢的东西。”
虽然对于贵族喜欢在言语之前暗藏下各种陷阱的作风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但西德尼面对这位公主殿下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如果一切真如他成为侍卫长的那天做下的宣誓“成为王族的坚盾，成为王族的利矛”那样就再好不过了，武器不会被卷入纷争，不会在权力倾轧之中挣扎。他效忠的主人指向哪里，他就向哪里冲杀，最终像一个真正的骑士那样怀着满腔的热血死于战场之上。然而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愿，他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神情：“请您直接问吧，我会如实地说出我所知道的一切。”
“放心，我要问的不是什么会让你为难的问题，就把这个问题当做一个小姑娘的好奇也没有关系，”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不论是西德尼还是乔希都很清楚，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小姑娘了，“为什么，你会选择效忠于我的母亲凯尔西呢？”
这不是一个好问题。
几乎每一个应召入伍的士兵，每一个驻守王城的侍卫，甚至于名字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的莫森，曾在宫廷里任职过的魔法师布朗，他们最初，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来到帝都的。忠诚曾经如同被雕刻在石板上的箴言一般被放进了年轻人的脑海之中，在他们还没有被现实磨平棱角之前，这样的东西曾经如同某种召唤一般，仅仅只是想起来，就能令他们感到热血沸腾。
“您弄错了，我效忠的根本就不是皇后殿下，而是整个弗洛塞帝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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