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里的人根本就不是伊杰。
乔希努力不让自己去想此时脑海里的念头，餐桌对面的少年显然就是自己的弟弟。和往常一样，从小就接受礼仪教导的伊杰知道怎么安静地用刀叉切割开被烤出了漂亮纹理的牛排，挑选的甜点也是往日爱吃的米布丁。但违和感从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那就是伊杰，可却不是那个如明朗的阳光一般耀眼，干净纯粹如上乘宝石一般的伊杰了。
厚重的乌云遮盖住了阳光，湛蓝的海面涌动起了波浪，天真的少年在战场之上死去了，从堆积如山的尸体之中爬出的，可能是战士，又或许是疯子……
——当然，也可能是恶魔。
“抱歉。”
“什么？”
乔希停下了刀叉，困惑地抬起头看着一边说出了道歉的话语，一边仍然在切割食物的伊杰。少年拿起餐巾擦去了自己嘴角的污渍，注视着她的目光如同一片阴郁的天空。两人就这样对望了片刻，随后伊杰平静地开了口：“我很抱歉自己之前提出了这么过分的要求。”
“只要是你提出的要求，就没有过分的道理，”乔希知道他说的是有关王位的事情，来自于弟弟的道歉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而更让人感到压抑的，是伊杰看她的眼神，“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伊杰，没必要向我道歉。”
“不能履行自己义务的我理所应当要向你谢罪，我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即便只是过去的那一刻。”伊杰垂下了眼轻轻叹了口气，又抬起头，正视着乔希的眼睛，他的语气庄严郑重，仿佛接下来要说出的，是一句不可磨灭的宣誓一般，“我的义务不应该让任何人来代替，刚刚我已经吩咐了下去，加冕礼将在明天举行。我已经没道理，再耽误更多的时间了。”
乔希愣了愣，才意识到伊杰所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原本已经属于她的王冠，现在又一次，被交还给了伊杰。
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餐厅的门口，有人小心翼翼地将掩着一条缝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偷听可不是淑女应有的行为，这位小姐，”昏暗的长廊里黑影轻笑着，漆黑的眼睛注视着门口的莫琳，“我猜门里的两位殿下，应该没有什么事情是不愿意当面告诉你的。”
“你来得正是时候，”没有被发现可不当行为的难堪，莫琳转身看着从阴影之中走出的男人，面色不善，“告诉我，你对伊杰做了什么？”
摇晃着的烛光拉长了恶魔的影子，在长廊平整的地面上，招摇如恶鬼一般的阴影仿佛映出了衣冠楚楚的霍莱彻真实的样子。他动作优雅地拍去了自己长袍上的灰尘，微笑着回应了莫琳的质问：“如你希望的那样，我让我们的王子殿下重新燃起了信念。你深爱的伊杰马上就要加冕为王了，为什么要露出这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可没有希望你做任何事情，”霍莱彻的说法就像是莫琳向他祈求了现在的结果一般，这让她觉得不适，而眼下伊杰的样子也绝对不是她希望的，“无论如何，伊杰不该是现在的这个样子。”
“‘你真能劝动伊杰吗？’这可是当时你问我的话，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因为我给了你肯定的答案，才会安心地让我去敲他的门的吧，”恶魔挑了挑眉，毫不犹豫地戳穿了莫琳的自欺欺人，“我也确实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不是吗？那个天真可笑的伊杰已经不在了，现在的他，绝对符合一个优秀的国王应该有的全部条件。你一直以来希望伊杰变成的也就是这个样子吧，冷静严肃，独当一面。”
“我……”
莫琳无话可说了。
在那个皇后死去的夜晚，恶魔让她知道了自己过去的努力究竟有多可笑，而现在，恶魔又让她知道了，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实现她再三努力却又始终做不到的事。毫无疑问，她希望伊杰抛却感情，甚至抛却他自己的一切弱点。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一位英明的国王，也才能够与恶魔抗衡。但现在看来恶魔好像根本不在乎伊杰的成长会有朝一日威胁到他，局势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会一直，朝着他预料的方向走去。
莫琳觉得无力和迷茫，就好像一尾顺着海浪前行的游鱼为了自己短暂跃出了水面的那一刻而沾沾自喜，然而转瞬间，汹涌的浪潮就又一次吞噬了她，冲散了她心底所有的希望。
“为什么你能做到……”莫琳咬着唇，却发觉自己已经再也掩饰不住心底的惊讶与悲哀了，“为什么你就能改变伊杰？”
“因为我知道一些小秘密，而这些秘密，又恰好是我们的小王子所在意的，”霍莱彻伸手，亲密地将莫琳柔顺的长发拢到了她的耳后，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声开口，“能活得那么久的家伙总是有一些值得称道的东西的，你啊，还是不要随便轻视像我这样危险的人。”
没有什么人像他一样，也没有人会比他更危险了。
温热的气流在莫琳的耳边浮动，然而她却只觉得如坠冰窖。过去的旅程让她误以为自己已经对恶魔有了充分的了解，误以为自己能够欺骗恶魔，误以为自己已经抢在了恶魔前面。但霍莱彻不是什么善良无害的绅士，又或者一个普普通通的魔法师，在必要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因为要夺走人的性命而犹豫半秒。心思缜密的恶魔知道怎么编织布满了谎言的陷阱，这样一来直到可怜的猎物被死死缠住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劫难逃。
“你该牙尖嘴利地反驳我才对，莫琳小姐，”霍莱彻后退了半步，随着压迫感的消散莫琳这才得到了些许喘息的余地，男人总是在微笑，可那笑容里，却蕴藏了太多让人看不透的东西，“就算是三岁小孩也知道，向恶魔祈求任何东西都是愚蠢的事情，哪怕只是无意，这一次，恐怕你也要不得不感受一下向恶魔许愿，会得到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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