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族的小姑娘，你闻起来就像一条咸鱼。”
恶魔已经有将近上百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人鱼了。
人类真是一群不公平的家伙，他们把人鱼看作是稀少善良的生物，而恶魔，一个很少干涉人类世界的无辜商人却被他们认为是邪恶和黑暗的化身。实际上人鱼绝对算不上和善，他们是暴风雨中的阴影，最擅长用歌声引诱船只驶向遍布暗礁的海域。当落水的旅人被蛊惑落入他们虚伪的温暖怀抱中之时，利爪和狰狞的面貌将显露无疑。人鱼喜欢人类的心脏，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们自己不过是些滑腻冰冷的鱼类，所以才会贪恋人类的鲜活与温暖。
但他们确实是珍贵的，人鱼没有心脏，他们只有被称为精粹的东西代替心脏在原本的位置上运转。精粹在人鱼死去的时候保管他们的灵魂，而最重要的是，携带人鱼精粹的人类将不会老去。
人类似乎对“活着”这样的事情有着某些割舍不了的执念，因此能让人维持年轻的人鱼精粹无疑有着庞大的市场。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人鱼和人类都维持着互相猎杀的关系，但这世上还没有出现过能直接对抗人类这一种族的其它族类，人鱼自然也在对抗之中败下阵来。近百年里人鱼的数量急剧下降，听说他们迁去了无人能到达的深海，销声匿迹至今甚至很多人并不相信他们的存在。一切与人类相悖的东西最终都成了故事里的掠影，对于这一点，恶魔倒是难得地与人鱼有着同样的感受。
说不定人类才是最糟糕的东西？
要不是现在人类对异族的认识少得可怜，莫琳刚露头就该被那群贪婪的佣兵杀死然后瓜分得骨头都不剩了。就连恶魔也正考虑着怎么杀死这个女孩更合适，他固然是不需要什么精粹的，但商人总是优先考虑顾客的需求，没准什么人会愿意用灵魂和他交换这玩意儿。
“恶魔先生，你看起来就像一个没品的流氓。”
小姑娘躲在酒馆肮脏破旧的外墙与金合欢树繁茂的枝叶投下的阴影之中，说话的时候却牙尖嘴利地分毫不让。她漂亮的脸又一次隐藏在宽大的兜帽之下，但不难猜到她脸上一定写满了警备与厌恶。莫琳像是一只敏感的兔子，面对强大的狮子不由得竖直了耳朵戒备地死死盯着对方，见势不妙就立刻逃得远远的。
“我可是很久没见过人鱼了，更别说和人类这么亲近的人鱼，你们不是都被人类赶到深海里了吗？”霍莱彻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挑眉打量着莫琳，“咱们来做个交易吧，我保证不占你便宜。”
“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不能和恶魔做交易。”莫琳冷哼一声，裹紧外袍的动作像钻进洞里的鼹鼠。这样抗拒的姿态让霍莱彻感到很受用，恶魔总是被人厌恶的，憎恨也是一种不可忽视的被重视的方式。
“你得同意我加入佣兵团，同时不告诉伊杰我是什么，而我呢……”混蛋从来不听别人说话，恶魔想他有时候也得做些符合大家对他的固有印象的事情，于是他就这样满怀恶意地自顾自说下去，“就不杀你。”
一阵漫长的沉默，有翅翼狭长的飞鸟鸣叫着飞过头顶，投下一片令人愉快的阴影。莫琳早该想到恶魔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家伙，那样也就不会在此时此刻感到惊讶了。把脸藏进兜帽里是个坏主意，恶魔看不到她的表情，因此只有从想象之中看到她那双满是恐惧与愤怒的琥珀色眼睛。光靠猜测来理解感情是恶魔漫长生命之中的又一件无趣的事情，霍莱彻也想感受因愤怒或是恐惧带来的心跳加速，可一切感情到了他身上，都只剩下一片空白。
说起来他似乎连心脏都没有，这又是另一件不公平的事情。
“好吧，”霍莱彻听到她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两步，直到后背靠上那堵脏得没眼看的墙才终于停下，“我答应你，但你也得答应我不去伤害伊杰。”
“当然，当然，”恶魔满不在乎地点头应下，暗自嘲笑人鱼大概白活了那么几百年，以至于愿意相信恶魔的承诺，“在你家的小勇者杀进我的城堡之前我会尽自己所能协助他的。”
“那就成交，我也没什么别的可选，”莫琳垂着头，转身向酒馆走去，刚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犹豫了许久，终于又开口，“那家伙……不是什么我家的。”
“没错，小姐，我们都知道你帮他不过是因为闲着无聊没事做。”恶魔咧嘴笑起来，用戏谑的语气调侃人鱼的口是心非。和人类在一起呆久了就会染上一些可有可无的陋习，例如自欺欺人什么的。这对人鱼而言算不上什么坏事，模仿其他生物向来是精妙的生存智慧。
“恶魔，你该小心些才对。”
莫琳忽然回过头来，她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那张漂亮的瓷娃娃一般的脸上根本不是什么羞涩恐惧或是惊讶的表情，而是如水一样的平静，如冰一样的寒冷。霍莱彻收起了笑容，重新意识到显然这女孩不是人类，更不是什么兔子或是鼹鼠，总是和人类打交道的他似乎也学会了犯错，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恶魔本不该轻视她，她才是货真价实的，吃人的兽类。
“小姑娘，你是在说我该当心别被那个初出茅庐的家伙杀掉吗？”被一只露出利齿的小家伙吓到说得上是一件丢人的事，没什么能伤到伟大的黑暗主宰，不论是她，还是那个叫伊杰的小子。
“谁知道呢，恶魔先生，”莫琳偏了偏头，勾起嘴唇露出一个极具迷惑性的甜美笑容，那双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反而是冰冷的恶意，像是晶莹剔透的琥珀里封了满是毒液露出利齿的蜘蛛，“说不准这世上最后的一位黑暗血脉也要死掉了。”
当漂亮的人鱼露出这样的眼神时，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一阵后背发凉。
然而这样的眼神对恶魔而言虽然陌生，却没什么威慑力，他满不在乎地摊手，任由女孩用威胁的目光盯着他：“光会吓唬人可没用，不如回去劝劝那个小子让他回家好好做他的富家少爷，这样就没有人会死，我的城堡里可没什么他家族的宝藏。”
“目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击败恶魔这件事，”莫琳将自己的长发拢到耳后，有那么一瞬间恶魔忽然萌生了一种错觉，觉得人鱼那双透亮的眼睛仿佛在阴影之中闪着暗光，像某种匍匐在丛林之中的敏锐动物，“没人能逃脱命运，就连你也一样，恶龙总会遇到宿命之中屠龙的勇士，我们的结局都是注定的。”
霍莱彻从来没听说过人鱼是一群神棍。
但他确实听说过人鱼有预言的能力，他们知道哪里有渡轮经过，也知道海上何时出现风暴。凭着这样的本事人鱼们才能肆无忌惮地制造灾难让那些无辜的船只葬身于暗无天日的深海之中，剥开受害者的皮肉吞吃他们的心脏。这样的传言在异族之中也只是传言，可莫琳笃定的表情却让恶魔心中涌出一阵不详的预感，他本不该因为任何事而害怕的，所谓不详的预感让他觉得可笑。
“我是恶魔，世上唯一的恶魔，人鱼，你该记得这一点，”厚重的乌云压上天际，今晚大概要下雨了，树荫缝隙间的碎光消失殆尽，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属于恶魔的黑暗，“只要我不愿，就连阳光也应该躲避，命运女神要是存在，她也必然是畏惧我的。我不服从什么宿命的安排，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寂静之中，女孩轻笑一声。
“当然了，恶魔，当然，”莫琳提着自己的裙角，屈膝向恶魔行了一个礼，随后头也不回地向酒馆走去，“到结局的那一天，一切都会揭晓。”
真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姑娘，恶魔愤愤地想着，迈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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