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斯派克知道自己有选择，他也确实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家族上下的每个人都只不过是在跟随着父亲，跟随着家族的领袖走向深渊而已，只有斯派克不一样，因此也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这样想来，斯派克心底的内疚似乎又消散了些许，有的人有资格活下来，而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拥有未来，现在，他是普尔曼家族的未来了。
“父亲……”斯派克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放弃家族的荣耀，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值得压上整个家族的前程来赌。在过去，属于斯派克的世界是清晰而简单的，然而现在却再也不是这样了，从人看到了自己原本看不到的东西的那天起，所有过去建立起来的世界就彻底崩塌了。
“不明白……什么？”男人勉强支起了半个身子，不让自己在儿子面前狼狈地像是一件被摔得支离破碎的武器，“普尔曼家族从帝国诞生之初就追随着弗洛塞皇室……在你看来，家族信奉的是什么？”
“信奉的是……是身为骑士的荣光？”
“骑士的荣光……骑士的荣光本身就是国王赋予家族的，对于家族而言这或许和公爵的爵位一样是战功的证明，但为了名利而追随国王不该是我们的先祖会做的事，”男人顿了顿，自嘲地冷笑了一声，“在我看来，家族最初之所以会追随皇室，是因为我们所信奉的东西，是胜利和力量。”
不知道是不是斯派克的错觉，自己的父亲说话似乎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艰难了。是生命之火燃烧到了最后，所以才会重又找到一丝身体里残存的力气吗？斯派克不知道，却觉得这不像是个好兆头。然而现在的他也没有太多的余力来思考这究竟预兆着什么，他的心底被困惑完全笼罩了：“胜利和力量？”
“弗洛塞皇室足够强大，并且又能够成为胜利的那一方，所以家族选择了忠于皇室。我们尊重强者，也只尊重强者，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义可言，正义这样的说法本来就只属于对大多数事情无能为力的弱者。而现在，帝国已经成了势单力薄的那一方，不能给我们带来胜利的君主，就失去了获得忠诚的资格。”
“就只是因为这个？”
“大多数荣耀都建立在力量和胜利之上，所以这已经是完全充分的理由了，”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腹部的剧痛而皱紧了眉，然而他的表情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伤口是某种意义上的勋章，一位优秀的骑士不该因为这样的疼痛而失态，“看起来你和我有不同的观点，明明你的身体里流着来自于我的血脉……到头来却不肯站在我这边。”
“你从未给过我机会了解你，父亲，就好像你也从来不会花时间了解我一样，”斯派克落寞地垂下了眼，过去那些被漠视的记忆又回到了脑海之中，“如果只是因为强大而选择忠于某个君主的话，我们和那些只知道逐利的佣兵有什么区别？”
“人类本来就是逐利的生物……”男人沉默了片刻，“既然这样的话，这位信奉荣誉的骑士，就请你杀了我吧。”
话题被飞快地拉扯到了现实，斯派克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举起你的剑，斯派克，我是你的敌人，”将死的公爵开口时仍然有着不可磨灭的锐利，就连那双已经失去光明的眼睛里也似乎透出了坚毅如铁的神色，“我活不久了，比起这样毫无尊严地失血而死，我更情愿死在敌人的剑下。”
“可……”
“你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从今以后，普尔曼家族将交给你，我不想看到家族被一个懦夫掌管，”男人的声音里带上了隐隐的怒意，“你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到现在还在犹豫不决，是不是太迟了？”
倒在书架之间，浑身血污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斯派克从小到大的教育都在此时变成一根绷紧的弦，告诉他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是一件错误的事情。然而“错误”这样的观念已经在不久之前坍塌了，斯派克现在甚至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霍莱彻和父亲都告诉了他此时真正应该做的事情，只是他不愿意去听，不愿意遵循而已。
为什么不愿意？真的是因为自己仍然在软弱吗？
被这样的念头所纠缠的斯派克在困惑和犹豫之中，伸手拔出了自己时刻带在身上，用来防身的匕首。
“你是我的儿子，你将继承我的身份，继承我的血脉，你会成为普尔曼公爵，”仿佛预感到了死亡的逼近，男人叹了口气，“而过去那个叫斯派克的人，就在今天死去吧。”
刀刃深深没入咽喉发出了血肉模糊的声音，男人的瞳孔骤然缩紧，然后又一点一点涣散成灰白。涌出的鲜血沾染上了斯派克的衣袖，弄脏了他的脸庞，他觉得自己清楚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有人在这里死去了，不仅仅是他的父亲，那位曾经备受人崇敬的公爵大人，还有他自己，那个迷惘困惑的自己。
埋葬了过去的人生，斯派克知道，今后的他要以全新的样子重生。
“做得很好，公爵大人，”烛火摇晃了几下，在跳动不止的光明之外，魔法师轻笑着向斯派克欠身，“真让人刮目相看。”
斯派克转过头去盯着霍莱彻的脸看了很久，才终于觉得自己的灵魂回到了体内，他看了看一片狼藉的书房，又看了看身染鲜血的自己，随手将匕首扔在了地毯上，转身离去。
要是被这位刚刚杀死了自己父亲的新任公爵知道，自己的父亲根本就不是什么尊崇力量的高尚骑士，而是一位被帝国的使者以名利引诱，就轻易背叛了帝国的小人的话，事情会变成什么样？霍莱彻无声地微笑了起来，俯身吹灭了书桌上烛台的火光。在斯派克转过身因而看不到的地方，那个被魔法伪造出来的，被割开了喉咙的男人一点一点被阴影所吞没，最终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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