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无量如约前往灵台寺观礼。寺中僧侣都悉知先前之事，不敢丝毫怠慢。接任仪典完毕之后，谢无量随之入殿参拜之后，跟新主持客套数语，提出再去看望一下智空，主持遂派寺僧领他们去智空旧居。
智空听说他来了，就让人搀扶自己出来迎接，谢无量行礼道：“大师果然气色见好，无量今日前来拜访，原是想与大师论禅说经，不知大师可否赐教。”智空只说不敢。
明琮见智空精神不错，又听他们不过谈论佛经，自己并没什么兴趣，寒暄一番之后，就领着展平夏安去其他佛堂看一看。明琅借口自己想听他们是否会说些有趣的佛典，留了下来。
智空仿佛也知道谢无量此行的来意，跟着把沙弥都差开了。谢无量这才笑道：“无量聆听大师高见之前，想先跟您说个故事，不知大师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智空便请他先讲。他于是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无量也不过幼时在史书看过。书里说，春秋时期晋国的屠岸贾带兵灭了赵朔一族，只剩赵朔的夫人以及两个门客。赵夫人躲入晋宫之后产下一子，偷送出宫。屠岸贾为了斩草除根，四处派人搜捕这个孩子。两个门客相约一定要保住主公唯一的血脉，就想出一个法子李代桃僵。”
智空眼角抽动几下，轻声说：“这故事老衲也读过。当时门客程婴假意领赏，引屠氏找到公孙臼和一个孩子。屠岸贾把公孙臼和孩子都杀了，却不知程婴事先已将孩子调了包。而程婴忍辱抚养这个孩子长大，报了灭族的血仇，也随之自尽以殉旧主。”
谢无量道：“可这种调包计也不是次次都能如愿，至少当年的冯夫人绿萝就不能以此骗过丘神勣的追杀：因为她和先太子的孩子先出生就夭折了，没法再拿另一个孩子来替换！”
明琅大吃一惊，谢无量取出自己先前依样画出的那四幅画，在智空面前一一展开，道：“作画之人十分用心，将自己入京赴考却巧获娇妻美妾之事俱描画得清楚，无量一直不明白为何他的妻子最后又回归神位，想必作画之人那时已经清楚：自己与她本无缘分，不过是相助她逃出京城的棋子罢了。”
智空不答，只是痴痴地看画。谢无量又道：“仙女回归神位，可她的仙婢却没有跟随。可能她对画中的公子日久生情，不忍抛夫弃子，甘愿同生共死——大师以为然否？”
智空叹道：“不说先前的传闻，但看明府对付静妙静玄的手段，老衲便知你是极有慧根之人，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你。”
谢无量道：“大师过奖了。至少上次见您，我也被您骗了过去，以为您真的因为病重致使心智糊涂。所幸连日展兄费心医治大师，他可不像我这样好骗：您有病是不假，但如果真的年迈痴呆，他纵然医术再精深十倍，也断不可这么快就令您回复清明。那么大师那天说的话，就真的值得好好琢磨琢磨了。”
智空放下画纸：“明府既然已有定论，又想问贫僧些什么？”
谢无量道微闭双眼，思忖半晌才问：“您究竟是智空大师，还是冯忱？”
明琅忍不住问道：“他就是冯忱？那智空大师又去哪里了？”突然记起公孙臼的下场，转念已经明白：“原来烧死在冯宅、替冯忱一死的是真正的智空大师。可那个孩子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啊？”
谢无量道：“绿萝和先太子的孩子确实病死了，只是我不明白，最初冯忱或许会出于好意，助绿萝逃出京城，可拿自己和小妾的孩子换下先太子的遗腹子未免太过——毕竟冯忱跟先太子之前没有半点关系。”
明琅看眼前这位老人，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只好含糊地说：“前辈既拿这个故事把谢无量引来了，想必也想跟他说出真情，就请您直说吧。”
冯忱叹了口气：“既然刚刚听明府说了个故事，那我也说一个故事吧。不过这个故事你们都听过大半，只是听得不全。”
他又看了那四幅画一眼，说道：“当年我在京中偶遇绿萝，对她一见倾心，听她答应嫁我为妻时都只当在做梦。更何况她非但貌美文雅，也甚是贤淑，嫁我的同时主动又让她的贴身丫鬟茱颜与我作妾，对于常人来说，人生美事想来也莫过于此了。所以我连功名也顾不上再考，就带着她俩回来老家。”
他轻轻阗眼，仿佛回想起自己人生这段最美好的时光，谢无量和明琅只有相对苦笑。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回乡之后不久得知绿萝和茱颜相继有喜，我欢喜得不得了，可这时绿萝慢慢地变得奇怪起来，无论去哪儿、做什么，都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怎么哄都难得一笑。我只当她怀孕辛苦，并没有疑心。不料就在这时，家人感染时疫，全府上下数日之间就死了十几口人。我无奈之下，只好暂将剩下的人遣散。偏偏此后不久，绿萝早产，生下的孩儿没两天就夭折了。”
明琅听说孩子果真没了，正想追问，却被谢无量以眼色制止。冯忱的面孔平添一丝扭曲，慢慢说下去：
“孩子没了，我当然也很难过，绿萝更像发了疯一样，满口只说自己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太子。我还以她在说胡话，直到茱颜于心不忍，终于告诉了我真相。原来绿萝怀上先太子的骨肉，为了平安逃出京城，她答应嫁我为妻。那时宫中已经派人追捕先太子的亲信以及近身侍候的宫人，她担心自己万一被查出来，不但自己要死，孩子也会性命不保。为了保住孩子，她想出一个办法：她要我纳茱颜为妾，不久之后茱颜果真有孕，她又暗中命茱颜长期服用催生的药物，如此两个孩子将会先后落地，她就可以通知先太子的死士抢先救走自己孩子。届时如果追杀她的人找来，她可以暂时用茱颜的孩子冒充自己的，以期骗过杀手。”
谢无量问道：“且不说这太冒险了，茱颜居然也肯同意以亲子相易？”
冯忱道：“绿萝待她情如姐妹，苦苦哀求之下，她为了报答主人恩情，自然无法拒绝。直到绿萝的孩子没了，她也即将临盆，到底是骨肉连心，何况这时计划已经不可行了，她实在不忍心她和我的孩儿无辜送命，终于跟我道出实情。我听完之后知道不妙，举家逃走已经来不及了，就冒险托人请智空大师前来，假装超度绿萝的孩子，只待茱颜的孩子落地，就把孩子带走。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丘神勣竟在此时追踪而至。”
明琅只觉手足冰冷，心想绿萝此举虽是出于对李贤的深情，可把无辜的冯忱一家牵连进去也太过分了，勉强问道：“丘神勣向来杀人不眨眼，前辈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您的孩子可也得救了？”
冯忱道：“那晚之前茱颜刚刚诞下一个男孩儿，咱们怕孩子哭声惊动别人，大师整夜都在敲打木鱼。第二天傍晚，茱颜先将孩子喂饱哄睡，只等天黑大师就抱他走。谁知这时丘神勣已经追到，想必他也听说我家先前发了时疫，不敢闯进来，就命人放火，那火，那火……”
他本就因为这场火灾身心遭受重创，此时回想起那一幕惨景，犹自双眼发直，全身抖瑟不止。明琅轻轻握住他枯瘦的双手，安慰道：“前辈，那火已经烧过了，您别怕，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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