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威掂量一下，示意他说下去。他又道：“只想请明帅帮忙查一下寿安镇那个什么常大官人是谁，他家最近死过什么人。”
明威冷淡地提醒：“万一此人另杀一人来冒充卢氏，这可不见得几天就能查出来。”
谢无量道：“死的那女人倒不见得是被害的。无量与明大哥检查过那草棚，血迹几乎没有，那个老汉也承认发现尸体时就没有了头颅，可见是在别处被割下的。明大哥也只说尸身腐烂，并没提到上面有别的伤口，而且断头处刀口齐整，凶手又不是刽子手，哪来这个本事一刀断首？”
明威沉吟一下：“如果正是伤在头颅至死的呢？”听他语气慢慢缓和下来，明琮悄悄松了口气。
谢无量道：“其实这最初正是无量想不通的地方：如果只想让尸首不被人认出来，把脸面砸烂即可，这人把脑袋留下来做什么？”
明琮眼睛一亮：“你是怀疑这人只是撬开一具新棺材，找了具身形相近的女尸罢了。”
谢无量点头称是：“我猜想死的甚至极可能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卢氏很年轻，又常用那样昂贵的头油保养，不太可能生有很多白发；而死尸极可能只是身型相近，如果让人发现头上有许多白发，就冒充不了了，越性就把头给割了。”
明威听他说得笃定，终于答应相助。谢琮欢喜不已，忙与妹子送谢无量出府。明琅长吁一口气：“喂，看你弱不禁风的，毁尸灭迹的门道怎么这么清楚？”
明琮埋怨道：“妹子就别拿谢兄弟打趣了。”跟着又把马借与他，省得他回去晚了，里坊关了坊门就不妙了。
谢无量辞别两人，驰马赶在坊门关闭之前回到张府。刚进门就见夏安拿手划了划脖根，示意自己大事不妙。他赶紧端正脸色，先去书房向老师请罪。
张柬之正在灯下展阅卷宗，见谢无量毕恭毕敬地行礼请罪，却眼皮也不抬，半晌才说：“洛府命案毫无进展，你又让夏安教韦思兢满府找什么内奸，弄得抄家似的鸡犬不宁，如今还跑去多管闲事，明威没被你气死么？”
谢无量听老师这样说，松了口气：“若非明大哥他们就在旁边，保不定被他一掌劈了。”
张柬之抬头笑了笑：“劈死了也是你自找的。不过为师也很好奇，明威何等老谋深算，泰山崩于眼前亦不为色动，你到底说了些什么，竟将他气成那样？”
谢无量遂将这几次明威故意对一些明显的线索视而不见之事说了，末了又道：“京中又传言先前的巨盗再次犯案，所以长史急于把无头尸案解决了，才匆匆定吴若的罪，这个学生并不意外。太平公主府失窃一直没有头绪，禁军又无端横加插手，结果徒劳无功，陛下定然更加动怒，明帅为人机警谨慎，这般做来定是察觉了什么。”
张柬之抚须一叹：“洛拾义和邵王这段总角之谊，若不是太子事后悄悄告诉为师，恐怕陛下都不记得了。明威当了这么多年不良帅，祖上又有那样一段过往，他说不定会知道一二。但凡涉及李姓宗室的案子，可大可小，他不会这样傻。万一最终结果翻出更大的牵连，他哪有不害怕的。”
谢无量亦是苦笑：“连明大哥都只是以为自己的父亲不过就是一个小县城的游徼，谁又会想到他们的堂高祖正是当年鼎鼎大名的明崇俨。”
他口中的明崇俨在三十余年前是朝中一个极富神异色彩的大臣。这人起初只当了一个小小的县丞，却以极精湛的医术以及离奇的役使神鬼之术闻名，因此被高宗皇帝李治召到京城，接连升官，最后还当上了正谏大夫。
是时高宗因饱受风疾之苦，将不少政事委托妻子武皇后处理，夫妻俩共同执政，被尊称为“二圣”，而明崇俨医术高明，在他的治疗下高宗得以缓解病痛，自然十分依赖，连武后对他也格外尊敬。
明崇俨谈论政事总喜欢引用神鬼之说，故而在外人眼中自然如同活神仙般的存在，但崇尚神仙之道的高宗与武后对他的作法却格外欣赏。
早在明崇俨进京前，高宗立了自己与武后的次子李贤为太子，随着高宗日渐病重，本该逐渐将政事委于太子，但由于武后的强势，李贤成年之后仍然很少有机会参与朝政，渐渐对母后不满，母子间的关系日益紧张，武后开始萌生废黜太子的念头。而正在此时，明崇俨也对武后进言，太子德性有失，亲信娈人，不堪大任，李贤听说之后自然大为记恨。
仪凤四年（679年）五月，京城出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奇案：堂堂正谏大夫明崇俨在长安里坊之中被人当场劫杀。此案不但轰动全京城，高宗皇帝也甚为震怒，下令严捕杀人者。
一时之间，有人风传此事乃出自李贤的指使。但查访多日，终无结果，至今仍是一桩悬案。次年李贤就被废为庶人，改立他的兄弟李显为太子。
明崇俨死后，他的儿子明珪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司刑少卿，但没过两年便辞官归田，就此销声匿迹。时至今日，明崇俨之名或许尚有人记得，他的后人早已籍籍无名，就连明威自己也从来没有对外宣扬祖上之事。
此时重提旧事，张柬之冷笑不已：“其实明崇俨之死本就甚是可疑，当时甚至有人说他因为泄露天机，被鬼魅所杀。太子被废时先帝根本没有提过这件事，却是好事之徒无中生有，认为正是明崇俨之死导致太子被废，甚至被害，唉，当真人言可畏。”
谢无量平静地说：“学生查过，明威的妻儿遇害约摸就在先太子死后、今太子被废为庐陵王之时，这段时间死的还有不少劝陛下还政李氏的大臣。想必当时有人翻起旧事，又将明崇俨视为始作俑者，欲将明氏一族赶尽杀绝。难怪明威当了这么多年不良帅，也没查出当年杀他全家的凶手，想必他根本就不敢。”
他虽竭力保持冷静，笼在袖中的双手亦微微颤抖。张柬之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既知冤情无法大白于天下，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明威是个聪明人，你应比他更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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