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回长安啦！”
十月堪堪将尽，长安城中最后一拨秋菊犹自抱残枝头、瑟瑟风中，却突然传开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其实早在中秋之后，长安的街头巷尾已不时听人谈起女皇将要迁回西京之事，但一连数月过去，东都那头丝毫不见动静，渐渐地人们也不当一回事了，直到前两日太常寺并礼部开始派人整修圜坛，证实女皇将于冬至之前率百官回京，以便举行冬至祭天大典，整个西京终于再次为之震动。
一时之间，人们猜测得最多的还是女皇回京的用意。早在高宗先帝驾崩之后，武则天便将政治重心移至洛阳，自从她在洛阳登基、以武周取代李唐之后，十多年来几乎不再驾晏长安。如今继女皇迎回二子、重立李姓储君，突然迁回长安，自然令人猜想这极有可能是她将要还政太子的前兆。
就在长安就此物议如沸之时，一顶马车自神都出发，路经白马寺、绕过北邙山，出了河阳三城之后，便径自北上，朝赵州方向行去——车中之人就是去栾城县就任县尉的的谢无量，以及他的书童夏安。
这日马车才过滏阳滏水，便零零碎碎下起了小雨，嗖嗖的寒意透过蓑草车顶并厚帘，趁风钻入骨髓，车夫只道作怪：“冬至一过便算入冬了，这时节下的八成都是雨雪，可真要命。”说完又回身提醒车中那对主仆多加件衣裳，以免风邪入体，还没到栾城就先病倒了。
夏安甚是细心，一早就备下斗篷厚氅，见此赶紧给谢无量披挂。他自离京后就一直闷坐在车里，常常一连数个时辰都不发一言。最初几日夏安还有心逗他说话，指着沿途的景色物事问东问西，后来发现谢无量根本听而不闻，也就罢了。
此时明知自己饶舌亦无多少用处，夏安还是管不住嘴巴，叨念说：“前面就是邯郸，邯郸再往北没多远就到栾城县啦！公子你说，明大哥这会儿应该收到消息了吧？大冷天的赶了这么久的路……”
谢无量依然恍如不闻，脑海中仍在回想数天前离京时的那一幕——
此次他被远派去栾城出任县尉，明里说是张柬之并不给自己亲信的门生特殊待遇，且希望他多得些磨练，其实他心中有数，到底是先前追查玉素一案，令自己得知张昌宗兄弟太多肮脏手段与见不得光的交易。
如果安排自己到离两京较近的大县就任，保不定张氏兄弟会指使爪牙或收买别的官员找自己麻烦，张柬之索性将他放去栾城，那离京城既远，明琮又跟他是义气兄弟，自然更加放心。
离京那日张柬之亲送他出城，于街亭置酒作别。趁寒的菊花酒，入口沁凉，下肚却渐似慢火细煨肝肠，别有一番滋味。
夏安已不住别过身偷偷抹泪，谢无量总算安然，只是跟随恩师数年，一朝离别，难免不舍。
张柬之叹道：“先前邵王不幸蒙冤，我等自责不已，不料这倒令陛下觉得储位不宜再有变更，以免令两姓子孙又起龌龊，故而迁回长安也是一种表态。”
谢无量道：“但陛下就玉素一案到底只是私下训斥张氏兄弟便罢，事后一些官员联名弹劾他们，陛下反倒将其贬官。老师，陛下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张柬之正待开口，却见远远行来数人，当中有四个担夫抬着一顶肩舆，正朝街亭行来。待这队人走得近了，他瞧清楚后亦是微觉惊讶，忙示意谢无量立起迎接。
肩舆行到街亭前停住，侍候的仆夫揭开锦帘，搀扶一位年过六旬、面色枯黄的老人走出来。张柬之揖手笑道：“徐贤弟今日气色还好，可是打算在回长安之前来京郊走走吗？”
老人微微一笑还礼：“听闻孟将兄送你的高足就任，有功便想来瞧瞧。”边说边转向谢无量，“半年前听闻这孩子助你一举破获数桩连环案，那时有功就想过府见上一见，只是这身子骨实在不争气……”
谢无量自然晓得眼前这病骨奄奄的佝偻老者是谁——秋官郎中徐有功，是与去世的国老狄仁杰齐名的以死护法、敢于与酷吏斗争的传奇人物。
此人曾经于朝堂之上与武则天公开辩法，更因禀公执法被周兴、来俊臣等酷吏接连陷害，数次险些性命不保，曾有一回，徐有功已被绑赴法场，只待开刀问斩了。不想落刀之前武则天转念开恩，他于是大难不死。
去年武则天诏命司刑寺与刑部复审冤案，本意是希望由狄仁杰与徐有功共同主持，不料狄仁杰病逝，徐有功也旧疾复发，不得不长期告假，这才升张柬之升为秋官侍郎，代理其事。
谢无量自来洛阳倒是头次见到徐有功，心情甚是激动，忙诚惶诚恐地上前见礼。
徐有功抬手示意不必拘束，步出肩舆，仔细瞧了瞧谢无量，微笑道：“虽然初次见面，无端地却觉得这孩子好生亲近。”
谢无量恭敬称是，他抬头看向张柬之：“听说这孩子去赵州栾城就任县尉，那栾城县令又要安排谁去上任？”
谢无量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老师。张柬之抚须笑道：“徐贤弟消息倒真灵通，昨日午后户部才得的消息，栾城县的县令韩谟于夜半风疾突然复发，因未及时救治，无力回天，目前暂由县丞伏文昌代理县令之职。”
徐有功半垂下头，将一只青瓷耳杯拈在手中慢慢转动，半晌方说：“韩谟确实患有风疾这等顽症，栾城县一带比关中寒冷，如此时节他本应更加注意调养防护，不想……唉！”
听上去他与栾城县令像是旧识，谢无量亦是感慨，他不想徐有功感伤，便岔开话题：“晚生一向景仰徐老持法公允，自您断狱以来，天下无冤，今日晚生赴任在即，不知徐老可有什么提点晚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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