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子洗了脸，进入后台，见所有的人都在忙，许三宝也在台角津津有味地观望。
台下有一个折光镜的机关，马湘兰控制着这镜子的角度，依靠戏台的灯光便可以将景物放大折射。
红娘子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许三宝道：“这个叫投影。利用一组透镜将影像放大，原本做不到这般清晰，新建的玻璃厂磨了一千组镜片才有一组达到这个要求，再用灵力将图像增强。”
马湘兰在一边叫道：“准备，安禄山要登场啦！”
机甲踏入升降台，柳如是向红娘子调笑道：“青山，你今天演的不错。”说完就关闭甲舱，被升降台升了上去。
红娘子一愣，柳如是真心称赞她，还是第一次。
一边机甲入库，甲舱打开，卞玉京爬了出来，向红娘子夸赞道：“看不出，你的绳技还挺有用的。”
红娘子忽然觉得很开心，在这个地方她不是红大帅，不是千金小姐，也没有什么威风，老是受欺负挨打，但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像个大家庭中的小女孩，一点儿也不孤独。
她跟在许三宝身后到台角看其他人的表演，目光划过秦淮八艳，其实她们之前也不过是青楼女子，卖笑为生。但是从她们身上散发出的光芒简直晃得她睁不开眼。
看看那些达官贵人，书生公子，老爷小姐们，全都成了渺小的存在，他们只能目瞪口呆如痴如醉地仰望着台上，秦淮歌妓在此时便是他们心中的仙女。
红娘子忽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秦淮八艳会死心塌地跟着许三宝，过这种献艺又献身还要玩命的生活。
因为这才是活着。
这时候才觉得，之前居然力劝秦淮八艳归顺闯王，简直是太傻了！
在她被俘之后，娘子军很快就成了大顺军官的禁脔，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无力地被瓜分、强占，聪明一点儿的先找个相好的男人嫁了，运气不好的上吊自尽了。自己根本没能改变这个苦难世界的分毫。
但是仰望着戏台上的陈圆圆和顾横波，红娘子能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把整个世道都颠覆的美好力量。
她也想拥有。
红娘子忽然看到戏台跟前，第一排正中间，居然有个位子空着？
红娘子猫着腰从戏台下的黑暗里钻了过去，顺利地坐到了那个位子上。太爽了，哈哈，这就是内部人员的特权。
屁股还没坐稳，同样有个三十多岁的瘦削中年人从另一头椅子下面爬了进来，身上披着个黑色的斗篷遮住了脸，手脚并用从旁人脚下经过，终于爬到跟前，仰起头，见红娘子坐在位子上，一怔。
红娘子并着腿，将裙子掩得严严实实，以免被人看到裙底春光。向着那人一瞪眼，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凶恶的眼神也足以表达一切，钻老娘裙底，想死啊你？
那人尴尬地指指位子，不敢出声影响到别人看戏。
红娘子冷哼，这位子先到先得。
对方咬牙切齿，掏出一张请柬。
红娘子瞪大了眼，这些日子她被强迫恶补千字文，寻常的字已经全都认识，只见那请柬上写着：
恭请贤良
金秋庭月，壶冰入座，新角大戏，雅俗共赏。
江南会馆中秋大戏《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盼本兵大人史可法大驾莅临
本兵大人就是兵部尚书的别称，下面写着座位号。
史可法？红娘子汗都出来了，大官啊，要是从前，她自然就一根绳子勒在对方脖子上拖走，现在则立刻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像只蛆一样爬走。
史可法爬进自己的座位，摘下斗篷，将一脸的阴沉全都一扫而空，用手在腿上打着拍子，陶醉于字正腔圆的唱词之中。
许三宝无奈地瞅着红娘子从台前的黑影里撅着翘臀爬回来，又望望座位上的人，脸上升起了笑意。
史大人，您终于来了！
红娘子爬起来，刚换的裙子都脏了，可恶的史可法！狗官！迟到还抢我座位！
“这个人可是十分重要啊。”许三宝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低声说道。这个位子空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个人的出现。
红娘子不爽，这不是当下弘光朝最大的狗官么？
“非也。”许三宝摇头。
史可法是东林党人，左光斗的门生，为人是很耿直的，虽然被举荐成了兵部尚书，但其实并不是马士英这一派的人。
就算是弘光帝、阮大铖、马士英这些弄权之人，也晓得治理国家必须要得到东林党人支持。虽然东林党就是个文人士子的拉帮结派团伙，其中有很多误国败类，但是同样也有大量有气节的中坚人物，支撑着两个朝廷的运作，甚至降清的人也同样支持着清廷的运作，清廷必须倚重这些人才能稳固时局。
阮大铖之前也曾经是东林点将录中的先锋，但是后来被除名。因此史可法和这些人并不是一路货色，而是被强行推了上去，却又处处受到掣肘。史可法上任后最先提出了“联南平寇”的说法，坚持弘光朝与永历朝之间不打内战，此举得到了大多数东林党人的支持，并最终促成了两朝并立的局面，可以说功不可没。但是为了避嫌，史可法又不得不跟南朝划清界限，因此要跟史可法达成对话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红娘子不解，问道：“以靖海军的实力，难道还打不进南京么？”
靖海军有机甲大炮，财雄势大，又有前朝老臣拥戴太子，名正言顺的王师，灭了弘光朝有什么难？周皇后在朝堂上一站，谁敢不下跪么？
许三宝问道：“打赢之后呢？遍地白骨，灰飞烟灭？”
红娘子不说话，打仗是会死人的。但是不打又能如何？唱歌给人家听么？
许三宝道：“有一种胜利，叫和平解放。不战而屈人之兵，才能保护百姓，保存实力。拥立弘光朝的四镇兵马使都是亡命投机之徒，打这一仗少说要死几万人。你知道现在大明有多少人么？”
红娘子摇摇头。
许三宝道：“先帝登基时统计户籍，有五千万人口。先帝在时最终统计，江北各省饥荒瘟疫死亡者十分之三，十分之四成了盗匪。清军入关前后十年间，屠杀了总计五六百万人，掳劫了一百多万妇女儿童。大顺军攻占北京前后，死的人比饥荒和清军加起来都还要多一倍。两朝户部统计，现在整个大明两朝，就连大顺军全都算上，按最乐观的估计，只有两千八百万人口了！”
红娘子的瞳孔收缩了。
许三宝叹道：“如今的大明，再也死不起这么多人了！”
红娘子呆呆站在那里，想了很久很久。南明两朝并存，暂时不会再自相残杀了。可是，大顺还是要打，先跟清军打，然后就是跟弘光朝打。人只会越死越多。
现在大顺主力已经在山海关被清军击溃，北京不晓得还能撑多久。等到大顺被清军剿灭，少说又要死几百万人。
台上美妙的歌舞声在她眼中闪动，但是好像完全麻木了。
为什么要上演这一出《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她也懂了。
陈圆圆饰演的杨贵妃尸体倒在地上，正如贵妃醉酒那一刻同样的美。大唐终于衰落，即便是机甲大战的热闹也敌不过盛唐的衰败，鼎盛的传说随着杨贵妃上吊而成了镜花水月，最终只剩下唐明皇在雨夜里思念杨贵妃的一声叹息。
江南会馆的大幕布合拢。
这出戏已经唱完了。
没有人走。
大厅里沉闷如暴雨将至，令人窒息。
史可法泪流满面，哽咽不止。大唐的繁华已去，盛景不再，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只剩下孤独寂寞时的悔恨和哀怨。这便是时下明人的心声啊！
包厢里，夫人小姐们早已哭成一片，拼命捂着自己的嘴。无数人在黑暗中啜泣，以袖掩面，默默流泪，只盼着大戏院千万不要掌灯，被人看到自己的哭相。
就连江南会馆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公子呆若木鸡，没有人叫好，也万万不能掌灯，全都在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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