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宝学堂的开销，当真是大得吓人，比阵亡抚恤还大，是除了军费之外，三宝商会最大的开销。若不是三宝商会如此有钱，任谁也负担不起这么大的开销。
黄宗羲却非常明白其中的道理，当下谨慎道：“东家，我加大了一些勤工俭学的力度，开除了一些成绩太差的学生，让他们去做工。这样学堂半年以后便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想要加盟三宝商会的商家，我自作主张，让他们捐钱给学堂了。”
许三宝点点头，问：“开除了一些，是多少？”
黄宗羲小声道：“三千人。”
许三宝吓了一跳，顿时明白黄宗羲为什么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了。
黄宗羲急忙道：“如今三宝学堂有一万多人，其中大部分都不是来学习，而是来吃饭的！若是没有个严格的规矩，便会滋生惰性。”
许三宝苦笑，黄宗羲做得没错，是他太天真了。这个时代，十岁的孩子就要当成人来用，七八岁的孩子就要自己去街上寻找活计，渔民的孩子编网，下海摸贝，农家的孩子放牛、耕地、砍柴，一天不知道要干多少活，背比自己身体还沉两倍的柴草来卖是寻常事。
许三宝悠悠道：“若我真的有那么多钱，我愿意让全天下所有的少年人都白吃饭，只念书。”
黄宗羲不敢说话。
但是你没有那么多钱，谁也没有那么多钱。
这样的话他不敢说出口。
许三宝看他紧张的样子，一笑，说道：“走，去看看。”
忽然李华兰在一旁叫道：“许三呆，你看不到我在等你么？你不回家吃饭，你娘要打你啦！”
顿时众人都笑了。
许三宝道：“我又不是不回家。你回去说一声，我很快就回去了。”
李华兰嘟嘴道：“我才不去替你传话。”
段雨晴晓得李华兰定然要黏着许三宝，识趣地自告奋勇。
许三宝只好道：“有劳师姐先回去，跟我娘和师父他老人家说一声吧。”
忽然一边码头又吵闹起来，原来尼德兰的大黑船靠岸，一群尼德兰水手下了船，簇拥着丽莉走过来，似乎收到了某种不满的信息。
丽莉小姐穿着一身洋装，拎着华丽的裙子，白手套里举着一把收拢的洋伞，像是拿着一把宝剑，走过来对着许三宝后腰上一戳，大声斥责。
原本她金发碧眼，看得码头上的人发傻。大明女子绝不会这样不知廉耻，公然抛头露面，挺着胸口轮廓明显的衣服，还大呼小叫。等到她用洋伞戳许三宝，事出意外，旁边的靖海水军差点儿吓疯了，纷纷拔出刀来，更有人用长矛对着尼德兰水手，把他们推到一边。
许三宝挥挥手，表示没事，让他们不要这么神经质。但是丽莉大呼小叫，语言不通，使得她做出许多动作来助长语气，他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李华兰惊讶道：“这就是那个尼德兰的罗刹女！果然很……唔……她问你为什么不许尼德兰商会购买泉州的市场份额，也没有加盟三宝商会的权利。这是不公平的。”随即用西班牙语跟丽莉小姐说了几句话，丽莉大喜，当下加倍理直气壮。
李华兰无奈道：“她要求你立刻接见那些尼德兰商会成员，并和那些绅士们一起进行公开议价。”
许三宝黑着脸道：“你跟她解释一下好了，告诉她，她疯了。那些绅士没有把她卖到窑子里去就不错了。”
不理会丽莉小姐，上了马车，和黄宗羲一起先到学堂里去看。
李华兰就一副耻高气扬的表情，用十分流利的西班牙语对丽莉小姐原样翻译，丽莉小姐听得十分火大，推开卫兵冲上车来，因为洋裙太臃肿，整个马车里全是她的裙子，许三宝和黄宗羲反倒都被裙子挤到马车的角落里。
李华兰也跟着挤上来，不爽道：“她坚持要跟着你，直到你同意公开议价。”
黄宗羲最近才开始接触洋务，不太懂其中的问题在哪里，一脸困惑。
许三宝便给他解释了一下，如果加入一个国家的商业联盟，那么价格就是透明的，不会像之前一样，大明官员喝着茶说，今年的价格是多少就是多少。一个商业联盟内，所有的成员拿到的价格应该是公平一致的，除去地域补偿之外，利益很可靠，存货和囤货量也有一定程度的透明。
但是大明商人挣得就是洋人的钱，他们运到西方更是暴利，交易份额也不是民间说了算，许多货物由民间贩售等于是走私。况且西方的价格对大明什么时候透明了？所以不能让他们加入，不然就无法黑他们的钱了。
现在丽莉小姐的裙子塞满了车厢，许三宝和黄宗羲只好捧着丽莉小姐的裙角说话。
黄宗羲是个十分正经的儒士，窘得满面通红，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这在大明，被女人的衣服挤在车里，被人看到简直就是一生的大耻啊！但是三宝商会是以海贸为主的，这西洋景也是必须忍受的。
许三宝解释道，现在西洋上流社会非常流行这种巨大的裙子，男子还流行假发，因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三是个秃头，用假发掩饰。
黄宗羲依旧用手遮着脸，担心让人看见。那洋小姐居然不知羞耻地挤到他身边来坐，而且用脚踢座位对面许三宝的小腿，似乎对于许三宝正襟危坐，忽视其存在十分不满。
李华兰顿时炸毛，用西班牙语申斥丽莉小姐没有教养。丽莉小姐则大声申诉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强调自己受到了野蛮人的侮辱，她要维护她和本国商人的权利。
李华兰于是把许三宝的话直接翻译给她听，不能让你们加入，不然就不能黑你们钱了。
丽莉的表情顿时很灿烂，气得快背过去了，这是斯蒂芬提督口中的尼德兰人的最佳贸易伙伴？恶棍，这些人是恶棍！
许三宝压根不在乎对方怎么说，反正黑船已经入港了，只是问着黄宗羲关于三宝学堂的各方面问题。
三宝学堂如今建了个分学堂，在城里占了好大一块位置，年纪小的学生都集中在这里，便于照顾。
只见一个巨大的院落中，主体是一个大基督教堂，建于永乐年间，高高的钟楼矗立，后面有四层楼的楼房，四面都是校舍。教堂的房子最适合当教室了，三宝学堂掏了银子修缮，传教士们也很高兴能和三宝学堂合作，担任一些课堂的讲师。
听说许三宝来了，数以千计的幼童好奇地探头来看。
许多已婚妇女和洋人、传教士都受雇来教课，传授西班牙语和法语，这是目前西方最通用的两门语言，绝大部分来到泉州的洋水手都能懂。
泉州自从郑和下西洋时代以来，一直有很多洋人在这里生活，传授语言。因为和明人通婚成家，海禁之后也没有离开。几开几禁之后，男子大都随着商队去挣钱。如今生活艰难，这些洋人女子也能来三宝学堂担任女师来教书，大家都很高兴。
马车门一开，黄宗羲逃也似的从车厢里滚落出来。
许三宝向黄宗羲说道：“我认为，五到十龄的幼童，不可以因为成绩不好而赶走，只能以教育为主。此所谓有教无类，要好好教育他们才行。小孩学不会，是老师的责任。”
黄宗羲点点头，低声道：“没有开除低龄的学生，只是严肃了校规。另外，冬衣开支太大，目前商会采购了布料，之前拟建一个成衣作坊，要雇佣上百个婆娘，我觉得不如就让女学生去做……”
正说着，忽然瞅见丽莉拖着那硕大无朋的裙子，已经跑进教堂里去了。
黄宗羲气得大叫：“那鬼婆，给我站住！”
在黄宗羲的观念里，书院乃是最神圣的地方，绝不许有年轻女子奔跑，或是伤风败俗的事情，给学生带来不好的榜样，何况是个洋小姐挺着胸、拎着裙子在那里跑。四周不知道有几千个小孩子一起争着看，发出哄笑声。
许三宝则无话可说，因为这学校原本就是用的教堂的房子。
丽莉拖着裙子直冲进礼拜堂，在神像前一跪，虔诚祷告：“仁慈的主啊！请听一听您的仆人丽莉·勒伊特的请求，惩罚恶棍许三宝吧！”
神甫在一边：“……上帝只会保佑他。”
丽莉没有抬头，保持着祷告的姿势，问道：“这里真的是尼德兰教会吗？我听说您是一位可靠的尼德兰神甫。”
神甫说：“这里是主的道场，我首先是主的仆人。许三宝是主降下的义人。愿世人传诵他的善行。”
四周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丽莉一抬头，发现自己被上百小孩围观了，有明人的小孩，也有各种肤色的西洋小孩，还有很多是混血儿。
神甫说：“现在不是告解的时候，请您不要耽误大家上课。”
丽莉不为所动，继续祷告：“主啊，我该如何让远东恶棍对您的仆人们不再残忍？”
神甫在一边回答道：“投钱。”
从教堂里发出的嘈杂声音来看，年轻的洋小姐正在遭到围观。
许三宝和黄宗羲只好丢下她不管，召集一些相关的教师、传教士一起看了一些情况，将三宝学堂的事情商量完，扭头回到马车。
李华兰道：“那个什么丽莉小姐还没回来。”
许三宝道：“正好，赶紧走！”
刚说完，就看到丽莉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穿得像个修女，大叫一声冲了回来。很显然她看出了许三宝想要丢下她的意图，拦住马车，厉声斥责“丢下女士不管”这种不文明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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