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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艘带着尼德兰旗帜的大黑船，舰长和大多数水手都是外貌如红毛鬼的西洋人，看着粗鄙不堪，体味刺鼻。但是那些学生却跟他们聊得十分愉快，和船长相互脱帽行礼。红娘子这才知道之前那些走廊里遇到的少女们说的听不懂的便是西洋人的话。
大船一直等到夜间才装满货物起航，红娘子望着靖海的千手观音像逐渐远去，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惆怅。
那观音手中的光芒指引着千万条船来到靖海，让万邦万国朝拜大明的国门。这样的盛况离开此地再也不可能见到，虽然大顺军到处也是一片赞美之声，但同时定然也夹杂着惨叫和哀嚎，跟这真正的盛世光景完全无法相比。
接下来的日子里，红娘子和那些学生不得不在六天里一直做伴，没有事情可做，就只能聊天。因为听说红娘子是甲士班的，那些学生都体现出了相当的憧憬。一些大家闺秀都带着十分羡慕的目光掀开纱巾望过来，让红娘子心虚得很。
他们当中有农家少年，也有大家闺秀，大家都平等交谈，没有任何尊卑贵贱之分。有的学医，有的学农，人人都懂西语，懂算数。有的要回家探亲，有的领了任务要去实习。
红娘子不敢跟他们多说话，因为稍微多说几句就会显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了。还好所有的人都以为甲士班的机密太多，所以嘴严也是正常的。
船到了杭州，有人带她去换船到江浙商会的码头，商会的船可以直接送她到金陵码头，红娘子却让人将她在长江北岸找个地方放下。
下了船，红娘子总是忍不住回身望望，恍如隔世。
这些天她的伤势好了很多，被打伤的经脉居然也慢慢自愈了，而且因为经历了那次甲士试练的缘故，运气时感到经脉比之前更加强韧。
她跟人要了衣服扮作男子，一路向北。
途中只见数以万计的开封难民在明军指挥下结队向南，沿途过处忠于明室的乡镇、村寨全部随军撤走，无人向北。见到红娘子孤身向北，都劝她不要去。
红娘子打听战况，听人说朝廷大军刚刚从开封撤离。在她被抓走的日子里，先是大顺军围攻开封，在北岸准备渡河的时候被开封巡抚高名衡轰破黄河北堤，淹死两万多大顺军；之后大顺军久攻开封不下，于是同样掘开黄河南堤水淹开封城，因不善水利，先是自己掘堤的农民三千多人在决堤瞬间被冲走，然后开封城的城墙却没倒。城外一片泥泞，大顺军难以进攻。
再之后朝廷的大军杀到开封，大顺军只好暂时撤退。但是随即高名衡奉命弃守开封，带领全城百姓南迁。
红娘子孤身上路，越向北走，死人越多。有时候一连三天，都看不到一个活人，只有乌云一般的鸦群和数不清的尸体。
临近开封的时候，方圆千里被洪水淹没，什么都没有了。村落、天地都是大水过后的淤泥，又被冻成了冰，到处是尸骨。
红娘子一脚泥一脚冰走到开封城下，只见开封城里一片断壁残桓，散发着屎尿的恶臭。大顺军终于占领了开封，但是也毁了开封。城中一个活人都看不到，既没有开封百姓，也没有大顺士兵。
红娘子于是走向洛阳，村子整个整个烧毁了，田地上百里上百里地荒废掉，根本没有人耕作。
所有的农民都加入了大顺军，四处抢劫富户。
见到红娘子走过来，一大群大顺农民军围了过来，看这个衣服崭新的布料，唇红齿白的模样，纵然风尘仆仆，也肯定是有钱的！
红娘子怒道：“你们知道我是谁？”
四周大顺士兵哈哈大笑，想不到是个小娘子！
一个军官骑在马背上兴奋道：“管你是谁，老子抢到，你这个婆姨就是老子的！”说着一拍身上的腰带，红娘子见那腰带银灿灿一条，竟是纯银打造的。那军官十根手指上都戴满了戒指，就连马镫都是银子包的。
忽然一根麻绳飞过来，缠在军官脖子上，瞬间将对方揪下马背。红娘子飞身上马，冷冷道：“连我都不认得，你还想讨婆姨么？”
说着纵马飞奔，将那军官活活拖在马后勒死，纵马直奔洛阳城。
洛阳守将认得她，见了大惊，立刻开城迎接。
红娘子进了洛阳，只见街道宛如死城，一个百姓都见不到，就连卖菜的都没有。街头四处可见刚刚倒毙的尸体，整个洛阳臭不可闻，垃圾成山，屎尿遍布墙根。冲进昔日的福王宫，只见大顺士兵人人从头到脚金银闪烁，军官拎着酒坛，大白天便搂着女人喝得晕头转向。
到处都是年轻女子在宫中衣不蔽体缩成一团，一望之下密密麻麻，竟有上千人之多，简直便是整个洛阳稍有姿色的年轻女子都被抓来了。大顺士兵随意拉扯少女的头发，揪进到殿中淫侮，哀嚎四起。
红娘子大怒，叫道：“都给我滚出来！”
昔日部将全都晕头转向冲出来，惊愕中站成一群。
红娘子道：“立刻把这些姑娘送回去！把抢来的东西都交出来，统一打理！谁也不许再抢了！”
那些人呆了一阵，渐渐眼中升起不满之色，冷哼道：“送回去？送到哪里？这些财宝，这些女人，都是兄弟们拼死拼活才得到的！大帅一句话，就要大家都交出来，女人也不能留，凭什么？”
红娘子怒道：“看看你们把洛阳祸害成了什么样子！你们跟那些狗官有什么区别！”
带头的大顺将官大笑道：“怎么，大帅被朝廷抓走些日子，什么事也没有被放了回来，看着没怎么受苦，反倒变得珠圆玉润了，啧啧，说起话来也向着朝廷了？”
红娘子喝道：“现在谁是巡抚？”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笑道：“我们都是巡抚！没看到大老爷们在办案么？”
七嘴八舌道：“闯王都当皇上啦，我们这些老兄弟哪个不得当个大老爷！他们在北京可都发财了！”
其中一个道：“这些个有钱人家小姐个个养的白白的，三千两银子就可以赎回去。舍不得掏钱的，那就只好给兄弟们留着玩啦！”
有人笑道：“我们也算睡过千金大小姐啦！”
众人齐声大笑。
为首的将官色迷迷道：“大帅，现在咱们坐天下啦，娘子军都四处嫁人了，你也犯不着再刀头舔血啦。兄弟跟了大帅好几年，每天当马凳踩着，现在若是换成大帅跟了我，保证不受委屈……”
红娘子一脚踢在当前那人裤裆，令对方一声惨叫弯下腰来。
四周部将都变了眼神，刀剑齐出。
红娘子不敢恋战，掉头就跑。绳索往树上一甩，飞身越过高墙跳上马背，拨马就跑。
身后传来昔日部下遗憾的声音：“不晓得大帅是怎么伺候朝廷那国姓爷的，居然被放回来。定然是床上的功夫极满意，居然养得比昔日还标志了。”
“以前老早就天天夜里想着尝尝大帅的滋味。可惜让她跑了，呸，这么好的婆姨，便宜朝廷那个什么爷了！那小蛮腰看着就让人心痒，只可惜她就只喜欢李岩那小白脸，也不说解开裤腰带让弟兄们爽爽……”
各种粗俗下流的话随风传入耳中，红娘子洒泪直冲出洛阳城，沿路向北京奔去。
从洛阳到北京，沿途便只有一片人间地狱。到处都是难民一起跟着大顺士兵在四处抢劫富户，烧毁庄院，瓜分钱财和粮食。但是就算把所有的富户都杀了又怎么够吃？稍微条件好一点儿的人家便都遭了秧，于是女儿和财产被抢，稍有反抗便是全家老小被杀。沿途路上瘟疫蔓延，整个县城、整个州府成千上万地死人。
红娘子沿着官道跑了半个月，大顺军所过之处看不到有一户门墙完整的人家，到处都是饥民拿着破刀烂枪坐在路边，见到她骑马过来就一通围追堵截。没有人想着安居乐业，因为抢来的粮食也已经吃光了，只能再去抢，人人心里想的便都只是当不劳而获的土匪。
红娘子的心中越发充满了迷惑，贪官不是都杀了么？地主土豪不是都杀了么？大家不是都分到了土地么？为什么没有人安居乐业？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没有变好，能看到的只有满目疮痍？
终于，京城出现在眼前。
一个同样是人间地狱的京城。
昔日的繁华已经不再，恐怖的气氛就像乌云一样笼罩着京城。大顺士兵挨家挨户掠夺民财，刘宗敏制造了五千具夹棍，用于逼迫有钱人“助饷”。每日死于夹棍的人不计其数，百姓脸上到处是惊慌的面孔，到处传来拷打折磨的惨嚎声，从街头到巷尾，响彻京城的大街小巷。
红娘子终于看到一个自己的心腹姐妹，相认之下两个人都十分欢喜。
红娘子急急问道：“李岩李公子在哪里？”
大顺军已经纪律涣散，完全失控，他怎么不管啊！
那女兵一怔，神情黯淡道：“李公子早就死了。他要闯王先去抵御满清，闯王却怪他阻挠登基，于是让牛金星骗他去赴宴，酒里下了毒，李公子就再也没回来。人人都知道的，原来只有你不知道么？”
红娘子呆立街头，涕泪交横，呜咽多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双眼所出已尽是血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