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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宝端坐在袁老大人身前，聆听教诲。
袁老大人说道：“以当前的局势，内忧外患，我大明亡国在即。固守山海关固然可以谋得十年大限，但直隶、山东的叛乱此起彼伏，已不是兵力可以弹压。辽东崩盘在前，皇太极只需蓄势待发，等我内乱影响到山海关防线，便可以轻易长驱直入，夺取北京。此后十年若我大明帝统尚存，则迁都南京，与后金划江而治，是尚能缓图的唯一可能。”
许三宝心中默默念道，老大人，您太厉害了，只是历史比您想象的还要残酷。
“但是亡于叛逆，和亡于狄夷全然不同！”袁老大人厉声道，“亡于张献忠、李自成之流不过是改朝换代，亡于狄夷却是我汉人世代为奴！”
许三宝正色道：“不管何人为帝，学生当摒弃前嫌，驱除鞑虏，光复中华！”
袁老大人点点头：“南明之时，北地尽失，南北银价造成的矛盾也暂时消失。那时最需要的不是别的，便是钱！”
许三宝一怔，钱？为什么是钱？
袁老大人道：“天下大势，得势者得天下，原本民心大义皆为势，但几年之后，败局残忍，民心尽失，骨气也未必有了。那时候若还能翻盘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力量，抛开一切嘴皮子不提，便是只有钱！我大明亡国就是因为钱！若能救国，也必须是钱！”
说着手指划过地图：“后金取下北地，难以过江，必先打穿川西、云贵通道，而后才能徐图江南。倭夷之害此时可怖，那时却未必容于皇太极。倭人若染指江南，皇太极必然扰乱朝鲜，令倭人止步。那时要打开局面，便要看谁得到列强的支持多，谁翻身快。”
许三宝眼前一亮，是了，不能老想着那些旧黄历，这大明已然变了，历史条件全然不同。这时便像是清末，面对列强又要学习又要争取支援，以夷制夷，断然不能胡乱树敌。
袁老大人将手放在那永乐宝图上，痛心说道：“世界之大，这百年来我等已知，比三宝太监所到达的地方更大。我大明并非世界的中心，更不是什么天朝上国。若一味自大，便连那一分缓图的机会也没有。”
手指沿着舰队航行的轨迹移动，说道：“眼下倭人强大，无非是因为开阔眼界比我们早，得到了不列颠的扶持。但眼下不列颠与尼德兰、拂朗察同时开战，却是我们的机会。洋人肯跟我们合作，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钱。打仗便是打钱，西戎争霸，一样需要钱，所以他们才不停争夺商道航线。要利用这个机会，得到强国的支持，就须得有钱，富可敌国的钱！怎么挣钱，老夫已经教了你一次，现在还要再教你一次。”
许三宝神情肃然，不敢听漏了一个字。这是唯一一次有机会能有人指点他大局，袁老大人之后，再也没有人可能在当前的局势下，为他指点迷津。
袁老大人拿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许三宝茫然：“一文？”
袁老大人道：“这是一块铜片，但是铸上字，就是钱。可是若广开矿山，遍铸银钱会如何？”
许三宝道：“会贬值。”
袁老大人点头道：“乱世之时，宝不为宝，钱不值钱。”将铜钱从桌上扫落，“那时，这根本就不是钱。”拿出一张银票，直接也扔了，“若不能兑换，这也根本就是一张破纸！国库空虚，朝廷也就成了画饼的朝廷。”
将手掌放在永乐宝图上，沉声道：“钱财如水，本无定形。万年前不过是珠母贝壳，如今为金银。但一金易几多物，因地因时而异。明之将亡，金银亦会贬值。唯有将国之储备放于四海，才可以稳定根本，平抑物价。大帝已经提前给儿孙留下了应对之法，这才是真正的刀兵。”
许三宝心头狂震，外汇储备！难道说，大宝船埋藏到天涯海角的宝藏，其实就是各种形式的外汇储备？这怎么可能做到呢？
袁老大人道：“财无常形，兵无常势，刀无常规。我想大帝宝藏，并不是简单地埋金四海。若是金银，埋在紫禁城里就好，何必遍布海角天涯？”
许三宝点点头，老大人不知道大宝船的秘密，但是想来，确实如此。
袁老大人道：“就像我之前教你如何利用铸炮的差事私采矿山，一纸圣意中间的缝隙，可以调动的人力，得到的财富，那就是一座金山。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其中的要害在于你是否了解万邦海国，懂得他们最在乎什么，懂得他们的游戏规则。”
说着指指床底，左阿大立刻从床底拖出一只大箱子，打开来，里面全都是书籍和资料。
袁老大人说道：“这是我近十年来四处搜罗的新书，请传教士翻译，摆在公署书房。十年来罕有人问津，只有徐光启借过两本。所幸躲过刺客之后还来得及找回。”
众人不明觉厉，全家被杀，逃命的当口，都还没忘了这一大箱子书。
许三宝将书搬起，见都是时下根本在书店里买不到的书籍，各国宪章、公约，原文和译本摆得整整齐齐，还有大量社会科学的著作，有最新的测量学《测量法义》和《表度说》、讲水利工程学的《泰西水法》、讲数学的《同文算指》、讲航海发现的《职方外纪》、《远镜说》、讲心理学的亚里士多德的《论灵魂》、《论天》、《逻辑学》，介绍机械工程学的《奇器图说》、汤若望翻译的《主制群征》，讲的却是人体解剖学。
李华兰忽然拿起《北大西洋公约》叫道：“啊，这几本我有。”
袁老大人十分欣慰，微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李二小姐聪颖好学，是三宝的好帮手，他日成就必然可以超越令姐。”说着对李华梅也看了几眼，说道，“这必然是李大小姐了，果然是天之骄女。”眼中颇多嘱托之意。
李华梅立刻恭敬点头。
她冰雪聪明，自然立刻便明白，袁老大人是要她不要拆散李华兰和许三宝的关系，还希望她可以帮助许三宝做这件大事。这老人已然是垂垂老矣，眼神竟如刀光般犀利，仿佛瞬间便可以看穿一切。
袁老大人拿起一本手写本说道：“这些是老夫的摘录笔记。这些书都要读，老夫已经没有时日教你读书，只有盼你看这些笔记自修了。关于对各国方略的解读，老夫都已经写在了里面，只能盼你自悟了。关于一些可堪大用的公文，我已经提前盖了大印，可在乱局中助你行事。”
李华兰眼睛一亮，抢着将那一叠公文捡了起来，这，这才是无价宝啊！这上面有兵部的大印，手续一应俱全，采办物资都是朝廷的名义，关防也不可以阻拦，哈哈，落到本小姐手里，至少几年之内想干啥就干啥，这随便一张能挣多少钱啊！
许三宝瞅了一眼李华兰那小丫头贪财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将书本捧在手里，对袁老大人不安道：“学生记下了。但是眼下，去救小少爷才是头等大事。”
眼下自己的孙儿生死未卜，这老大人却急着说这些。
袁老大人冷笑道：“老夫早料到有这一天，早已有所准备了。你可愿号令舰队，供老夫驱使？”
许三宝大喜，袁老大人算无遗策，自然早就把匪徒的老巢摸清了。刺客狡猾，定然是勾结倭人，藏小少爷于海上，那便随时可以从海上逃逸。
许三宝当即道：“真武雷神、黑船大舰，听凭老大人调遣。”
袁老大人深吸一口气，说道：“匪徒定然不会带我孙儿赴约，他们想钓老夫出来，老夫偏不让他们如愿。我和许公子亲率大军，直捣老巢，将一干匪类尽诛于海上！”
德川领事馆内，数百倭兵手持火枪、轻型炮车与民团对恃。院子里停放着钟卷百兵卫的无头尸体，人头却被民团挑在旗杆上。
这尸体是被泉州府卫抬到领事馆的，机甲的碎片却被送去了三宝工坊进行拆解研究。
民团首领许应祥一声大喝，人头和数不清的石头一起被丢入院中，落石如雨，德川领事馆门窗屋檐瓦片皆被摧毁。随即枪声大作，民团战士手持门板制成的大盾，在前面排成一道盾墙抵挡。
德川领事馆内倭人甲螺喝道：“再不离开，立刻开炮了！看是你们的门板结实，还是大炮厉害！”
许应祥站到前面，对着炮口怒吼道：“你向老子开炮试试！”人群让开，后面十几台弗朗机小炮车一起推过来，炮口对准了里面，随时准备对轰。
倭人甲螺顿时胆寒，开一炮固然可以打死百十人，但是接下来明人也开炮，几千人一起冲进来，领事馆里人人都要被剁成肉泥。
忽然有人高声欢喜道：“知府大人来了！”
倭人闻声更加欢喜，大明的朝廷官员素来软弱，当前时局下断然不敢引发冲突，至少明人不敢发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