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宝红着眼回头看了她一眼，便扭过了头，再也没回头，护着自己的人头也不回地上船去了。
朱坤仪白衣飘飘，呆呆望着真武雷神离去。
一大群京营士兵仍在一侧和码头的泉州水兵对射，勇字营的人红了眼从船上冲下来，排成两排掩护自己的人撤退，这一次不再留情，只听迅雷铳十八连发的轰鸣声再响，京营瞬间倒了一百多人。
朱坤仪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切，弹丸横飞，硝烟弥漫，不时有人中弹倒地发出惨叫。方才许三宝的眼中一片通红，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憎恶。现在想跟许三宝再说什么，大概他都不会听了吧。
朱坤仪探出手指，轻轻夹住飞射到眼前的一枚火枪铅子，丢到地上。
原本以为自己做到绝情绝性便可以压得住许三宝的性子，然而真的到了这种时候方才明了，根本什么也做不到，自己是多么的脆弱无助。许三宝那血红的双眼憎恶的一瞥，已然将她的一切希望撕得粉碎，一时间便连自己是不是还存在于世上都不知道了。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个炮台对福海号开炮，击中了船楼，大副和两个水手惨叫中随着一块船舷坠入海中。
一瞬间，福海号所有的炮舱口都打开了，上面十门新炮，五十门长短舰炮一起开火，将四周的炮台、战舰一并攻击。
“侯爷！快走！”一个京营卫士灰头土脸护着朱坤仪，“叛军的火器太厉害了！”
“胡说八道！那是泉州海军！谁告诉你们是叛军？”朱坤仪厉喝道，“都住手！你们要干什么？”
“纵然不是，现在也是了！公爷有令，拥兵自用就是谋逆，要查抄许记！”那卫士死死拦着朱坤仪，几台大弗朗机炮车推了过来，对准了福海号。大弗朗机可以在一里的射程内击断福海号的主桅杆，让大船无法离港，更可以击中要登船的机甲和人群。机甲虽然厉害，但是也挡不住发射十磅炮弹的弗朗机炮。
朱坤仪一挥手，一道强劲的掌风将那卫士掀翻。忽然几声炮响，数枚她再熟悉不过的二十磅新炮炮弹飞来，将街垒的沙袋和刚架起来的弗朗机炮车轰得飞起几丈高，砸在屋顶上。当场飞砂走石，什么都看不见。这些威风惯了的蠢材根本不明白，用射程只有一里的弗朗机陆战炮车和舰上射程四里的大明最强新炮来对射，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朱坤仪脑中一片空白，许多梦幻般的回忆都随着这一声炮响化作雾袅，随尘烟消散，只在眼前留下血淋淋的画面。
福海号上所有逃回的水手，此刻都已经在勇字营火力掩护下逃上了船，同样不时有炮弹打在福海号的护甲上，在船舷上留下凹痕。真武雷神一刀挡住射来的炮弹，切断缆绳，奋力推动船头，帮助福海号离岸。随即奋力跃上甲板。
岸上京营士兵调集港内炮台火力向福海号发起轰击，福海号甲板、船楼皆中弹破损，许三宝以机甲金刀保护主桅杆，船上炮兵当即还击。炮声轰鸣中，炮台被摧毁，福海号也伤痕累累。十几条战船奉命来阻挡，福海号大炮响起，十几条船或被击穿或被撞翻。排桨探出，奋力划动，福海号杀出一条血路离港，海里全是呼救的登州士兵。
此时大量登州守军都被叫去挖壕沟，谁也没有想到港内会忽然开火，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极为惊愕的变化。
朱坤仪站在港口，站在许三宝上船的地方，望着福海号在炮弹激起的惊天水柱中冲出旅顺口。一声巨响，旅顺口炮台向福海号开炮了！一道水柱自船头溅起，险些将福海号撕碎。福海号船舷轰然吐出炮火，旅顺口炮台在对射中被轰得砖石横飞，冒起黑烟。
朱纯臣和洛养性等大批兵将赶到，见到港口惨状都不禁骇然。
参将孔有德惊骇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和泉州水师火并？”便是几天前，还在齐心合力与倭寇厮杀啊？
没有人回他，小小参将，在其他的人眼里什么都不是。更何况孔有德是毛文龙部将，是辽兵派系。山东系的将领看不起辽将，京营就更不把他放在眼里。
许三宝坐在甲板上，靠着船舷，之前战胜德川舰队的喜悦已然荡然无存。
有人道：“东家，副长和那几个弟兄撑不住了。”
许三宝赶紧过去，薛神医的一个弟子在担任船医，此时红着眼睛，满面愧色，围裙上全是血，副长和几个水手已经断气了，死不瞑目。但其实怨不得他医术不精，被炮弹击中的人很少能救，又落水大量失血，实在是没法治。
唯一还有口气的水手，却是在反抗中被京营的士兵砍的，揪着许三宝的手，勉强道：“东家，朝廷，为什么要……为什么要……”话未说完，便哽咽气绝。
许三宝替他合上眼睛，红着眼说道：“咱也没少杀人，不冤枉了。”
“冤枉啊，东家！”一群水手都哭起来，“我们什么都不图，上来打倭寇！流了多少血，咱家自己愿意的。但是凭什么朝廷打我们？那朝廷京营是代表皇上的吧？”
许三宝摇摇头，难过道：“是成国公要杀我，才有了这灾祸。京营是奉命，登州守军和旅顺口炮台只是混乱中会错了意，袁老大人已然气病了，所以这绝不是登州府的意思。”
属下茫然道：“成国公为什么要杀东家？”
许三宝也茫然。
难道就是因为在热气球上看了他几眼，又没有下跪么？
忽然有人道：“不好，沙老六和那几个海州的兄弟还没上船。”
一群人不安了一阵，许三宝道：“沙老六是海州水军，纵然没有及时归队，毕竟是海州兵籍，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许三宝内心一直非常不安，睡觉也睡不好，半夜醒来，一直想，接下来该逃往何方？随即想起，在港口似乎见到朱坤仪，不晓得她会不会同样辗转反侧。
朱坤仪此时，却是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躺在床上安稳地睡了。几根白玉般的脚趾露出绫罗锦被之外，长可及腰的乌黑秀发散在榻上，似乎在梦乡里思念着什么人。
小宫女隋缨跪在门里，哽咽着哭道：“我再也不敢了……我怎么会知道，许三呆子下手会如此狠毒，这不是我的错呀……”
成国公朱纯臣静静站在门外走廊的黑影里，什么蓬莱阁的美景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看了。说实话，也没什么情调可看，不远处正在大举施工挖那壕沟，另一边港口则在收拾残局，处理尸体，一片哭声。海里都是沉船残骸，什么仙灵之气也没有了，反倒是平添了许多戾气。
锦衣卫指挥使洛养性不动声色走了过来，对朱纯臣道：“公爷。事情已经平息下去了。”
成国公点点头，叹了口气。
洛养性小声道：“公爷，袁督师那里，还得公爷自己去说。侯爷这会儿很生气，出了这事儿，在圣上那里，侯爷是不会帮公爷说话的。”
成国公眼神一变，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是说，坤仪和许三宝非常要好？”
“这个，看起来其实也并不好。”洛养性惶恐道，“下官不敢妄议。只是侯爷说过，天下谁要杀许三宝，他就杀了谁！侯爷的脾气，公爷应该比我更清楚。”
见成国公脸色阴晴不定，洛养性继续委婉说道：“侯爷如此看重许三宝，是因为这其中的干系非常大，不光是铸造新炮的问题。泉州倭乱之后，靖海军的威望很高，如果逼得许三宝造反，福泉之地一呼百应，那可怕的程度不是张献忠、高迎祥他们那些拿着破烂儿的农民能比的。”
朱纯臣面容抽动，良久，叹了口气，轻轻道：“你下去吧。”
洛养性松了口气，躬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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