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高名衡没有再问，而是释然一笑。靖王也好，国姓爷也罢，面前的人骨子里还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这样的人不会是心机深重的败类。
忽然大门口传来一阵骚动，有侍卫飞速跑进来，说道：“东家，外面有点儿事情，匡小姐带了个人来求见您。”
匡芝卿找自己，许三宝自然是要立刻过问的。
只见公学门口的广场上，匡芝卿尴尬得满脸通红，隔着纱巾都瞧得见。红娘子穿着单薄的小衣跪在地上，背上背着几根带刺的荆条，以头点地，双手捆在背后。
四周万头攒动，这就是戏文里的负荆请罪么？议论声如同潮涌，大都是“这小娘子长得好生标致，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夫家，要被休掉了么？”
许三宝和高名衡登时都满脸通红，高名衡立刻扭过头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非礼勿视。
四周士兵驱散人群：“大家都请走吧！不要看了！”
许三宝问道：“这是搞哪样？”
匡芝卿也窘道：“她执意要这样。”
红娘子大声道：“我知道我错了！只要能赎罪，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就是上刀山下油锅都愿意！我知道，只有你有能力帮我赎回我的罪过！”
说着浑身抽噎，泣不成声。若不是她出计水淹开封，就不会那么多人死于洪水，就不会毁了开封城，就不会让洛阳全城的少女遭难。得知李岩遇害，她才猛然惊醒，大顺军的失控，根本就不是她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女子，或是李自成，或是李岩李公子，或是任何人能控制得了的。
许三宝惊道：“我？”
红娘子大声道：“你说得对！靠杀官分地，抢劫分粮，根本就造不出一个太平盛世！只能造出又一个更糟糕的皇帝，又一个更加可怕的朝廷！”
大顺军已经在一片石兵败，而她在清军攻入北京之前就离开了。在她的心中迫切想着的，并不是杀了李自成，而是回到靖海，回到那个秩序井然，大家都有笑容的地方。
这个地方，可以赐给她力量，挽回一切，平定乱世的力量。
一只手把她背上的荆条抽出来，在屁股上抽了两下。
红娘子忍不住呻吟了两声，虽然打得也不怎么用力，但是十分令人恼火，负荆请罪，应该是打后背吧？不是打屁股吧？
恼火中抬起头，却见面前出现了一张卖身契，许三宝笑吟吟道：“来，晓得你识字不多，把这个卖身契签了吧！”
红娘子饶是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也不禁呆住了，这个脸，这张看似憨厚的嘴脸，真的只是爱开玩笑么？这个随身携带卖身契是怎么回事？随时准备解救失足少女么？
匡芝卿将卖身契夺了过来，先给红娘子念道：“立出舍书。某年某月某人姓氏名谁，何方人氏，身家清白素无过犯，只因年岁不能丰熟，并无依靠，口食难肚，自愿卖与许府，为奴为婢，任凭教训。倘若夜晚山水不测，各从天命。如有哄逃走失，要官府缉拿寻还归府。两边情愿，各无悔，永远存照。”
许三宝龇牙一乐，秦淮河标准卖身契。
红娘子心道，我若要逃走，卖身契又有何意义？这毕竟还是信不过我了。也怪不得旁人，毕竟我要杀他来的。向许三宝说道：“这卖身契要改了我才签。”
许三宝鼓起眼，你自己捆着跪在这里求打，居然还敢提要求？你说，怎么改？
红娘子与他直视，沉声道：“红娘不求依靠，不为果腹，但求一念，寻一主匡扶乱世，死而无憾。”
许三宝一点头，改了！
红娘子又向匡芝卿道：“我生下便是孤儿，无名无姓，不知生年，只有卖解花名红娘，信阳人。匡姐姐替我写吧。”
匡芝卿给她写“洪青山，小字红娘，生年不详，卖解为生，信阳人氏。”
许三宝举起一只手掌，正色道：“黄天后土，列祖列宗在上，我许三宝要匡扶乱世，并无私心！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红娘子在卖身契上面按手印，画押，同样对天起誓：“我红娘子自今日起，此身即为许府所有，但凭差遣。若背主叛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眼睛却瞪着许三宝，好像是说，你若是骗我，大不了，我和你同归于尽！
许三宝收了卖身契，浑身都爽，用手捏着红娘子的下巴瞅了瞅，一副奸诈大相公的表情嘿嘿一乐，大丫头你好！
红娘子翻了个白眼。
许三宝扭头就对身后说，那啥，送她去金陵教坊！这小娘子底子好，念唱作打都不用教了，洗白白调教一下，就可以出去接客啦！这小蛮腰，绳技，不能浪费啊！
红娘子两眼一黑。
高名衡用扇子挡着脸，判断有误，这家伙一点儿也不淳朴！
※
红娘子被洗白白送抵南京的时候，江南会馆已经沉寂了好几个月。
北京沦陷之后，江南会馆自行宣布全体为崇祯皇帝披麻戴孝，闭门停演。此等忠孝，自然为天下士子所称道。国丧百日为期，音乐、嫁娶等庆祝活动都不得举行。军民皆为先帝服丧一个月，纵然是纸醉金迷的金陵城也已经在沉痛的气氛中憋闷了很久。
细雨迷蒙的秋日，南京梅雨连绵，让人惆怅，红娘子身穿红衣，抵达了金陵码头，撑开一把油纸伞，让伞面上一只彩凤在细雨中缓缓旋转飞舞。
金陵码头上，忽然起了一片骚动，千人惊呼疾走，涌向港外广场。
红娘子一怔，难道是大顺军或是多尔衮打过来了么？
随即广场上爆发出一片欢呼之声，一群文人士子都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声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红娘子心道，难道清军被赶出关外了？随即摇摇头，不可能，一片石大战之后，大顺军败走京师，逃向陕西、河南了。
忽然有人对仆役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抢票啊！”
人群轰然散去，露出一张布告板，上面用宣纸绘着一丛兰花，画得清雅灵秀，即使是红娘子这样丝毫不懂字画的人也知道画得好。下面画着一台逸仙机甲，肩膀上坐着一位持扇的少女，上面写着：“声甲天下声，色甲天下色。”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江左陈圆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亮相江南会馆。机甲大戏《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倾城绝艳，敬请期待。”
布告栏旁闪出一个青衣小帽的小二模样的白皙美少年，笑吟吟抬起油纸伞，望着红娘子认真分辨布告文字的样子，问道：“青山，她们让我来接你。”
红娘子翻起白眼：“她们是谁？”
这美少年自然是个美少女扮的。这么美的人扮成相公走在大街上也嫌太美，那些狂蜂乱蝶居然就认不出了么？真是眼拙。
“顾横波，柳如是她们咯。”那美少女笑道，“我叫董小宛。你就叫我小宛就可以了。我们在船上见过，只是那时穿着机甲，你认不出我。”
“这么说你也是靖海军甲士？”
“那一定是必须的！”董小宛得意地笑了笑，十分自豪的模样，让红娘子不禁看呆了。
两个人走在港口大街上，只见海关处有两台机甲矗立在衙门口，都是东瀛造的螳式。这种机甲在海关方便堵截，也方便运货，因此十分好用。
红娘子问道：“大家见了这些机甲不会怕么？”
董小宛道：“金陵机甲多，早就习惯了。泉州倭乱之后，关于机甲的事情就人人都晓得了。签了停战协定之后，官府就开始通过金陵商会方面与德川领事馆联系，采购机甲、大炮加强防卫。再加上当今朝廷的工部整备司刚刚成立，凤阳等四镇兵仗局都建了相应的机甲工房，可以生产零件，自行整备。那些大户人家也都雇佣东瀛甲士来看家护院。”
红娘子交谈之下了解到，南京的皇宫并不在金陵城里，因此金陵城也没有北京那样禁止机甲入城的制度。而且从几年前，朝廷的政策就已经是各省镇抚司努力发展机甲大炮，培养甲士，武装绿营。
金陵乃是繁华之地，接触机甲这东西很早，地处江南，从沿海运输机甲比北京还要便利得多，海外来到大明的甲士也多，因此机甲在民间的普及程度也要比北方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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