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茅元仪半梦半醒之间就上了轿子返回觉华岛。
那是囤粮的重地，在茅元仪来之前，辽东经略无能，觉华岛被努尔哈赤一夜攻破，粮草烧得一干二净，战船被烧了两千多条。若非如此，登州水师原本还能有点儿大船。因此孙承宗一到任，无论如何也要茅元仪来守觉华岛，万不能再有失了。
许三宝醉酒，睡到日上三竿，在梦中那些萤火虫都变成了羞羞答答的佳人。
醒来有许多美貌的侍婢等在门外，立刻进来为他穿衣服、擦脸。大一些的十七八岁，小一些的十二三岁，都一副知书达理的灵巧样子。
许三宝心道，袁老大人还真是会享受。当初骂我骂得痛快淋漓，谁知自己府上却是如此香艳的仙境所在。看来这八股文章，还真是要往深里学啊。
一个心思灵巧的婢女对他说：“国姓爷，您的衣服昨晚沾了酒，都脏了，不能穿了。老大人准备了新的来，您看看合不合身。”
这乃是极上乘的手工缝制的水绸长衫，连帽子鞋袜都给他一起换了新的。帽子上老大的一块青玉，鞋子乃是一双牛皮软靴，穿在身上照了照，一副王孙公子的上等模样，当真像是“国姓爷”的穿戴了。
许三宝一问之下，才知道袁老大人已经在府衙处理公文了，德川舰队退去，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一个身着辽甲的剽悍将领带着一个洋人军官一早在门外等着想要见他，奴婢介绍，此人是毛文龙的部将，是十分有才能的统领，近日在威山卫接受弗朗机佣兵部队的军事训练。
婢女一说许三宝就知道了，当日他们曾在威山卫海战，想必是遥遥相见。弗朗机就是葡萄牙，炮兵是很厉害的，也是向大明销售大炮最多的国家，因此那些大炮才会叫“弗郎机炮”。
这支弗朗机佣兵部队十分难得，乃是太傅徐光启生前费尽心思从澳门通过传教士购买最新的红夷大炮，又花重金聘请弗朗机炮师组建成的混合雇佣军。
孔有德十分兴奋，向许三宝介绍他的教官，佣兵队长贡萨洛·德谢拉，他是个弗朗机人，是一位已经来到大明很多年的炮师，曾在皮岛一役中四次击退后金大军的进攻，并险些用大炮轰死皇太极，在大明立下很大的功劳。
贡萨洛用略显生硬的明语对许三宝竖起大拇指：“你的炮，我用过！少年！英雄！我要做你的朋友！”
许三宝起初十分谨慎，但是被贡萨洛十分直白并且热情的说话方式所感染，很快就相谈甚欢，聊起“打炮”的故事，交换心得。一聊就是一个多时辰，孔有德要请许三宝和舰上的将士去喝酒，贡萨洛则很想去参观他们所用的舰炮。
许三宝急忙推脱，因为暂时还不想让弗朗机人发现他们所使用的改良舰炮的秘密。许三宝婉言推说他想向袁老大人学习乱世治城、治港的大学问，因此还要在蓬莱府署住几日，喝酒之事让他们先去找周大用。
贡萨洛也不失望，许三宝也不是立刻就走，交朋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嘛，依旧十分热情地邀请许三宝来喝酒。
许三宝送走了两个人，等袁老大人忙完手头的事情便去求见，想要求教的话却不是随口乱说的。话说，有机会住进蓬莱阁这样的仙境，岂能不多磐恒几日？
袁可立放下手里的公文，却神经兮兮地问：“你那船上，可还带有热气球？”
和暖无风的天气里，许三宝和袁老大人再次登上热气球俯瞰大地，这一次，却是在登莱。
袁可立一一指着城池、港口的布置，向他解说建城安民须得顾虑的麻烦事，但是更重要的是百姓的人心。一座城池是否让百姓安心，才是城池好坏的标准，当疏通处必须疏通，当牢固处必须牢固，人心自然稳固，城池则加倍稳固。
许三宝问，海港又如何？
袁可立捻须笑道，海港也是一样，万橹千帆如何能来去自如，下船便似到家一般安稳，说起来建设便是要顾虑民心而已。
似这蓬莱港，说起来十分简单，但是要做到十分之难。军民如何互不相扰，相互扶持互建，既需要仔细考虑地形，又需要同时考虑军民商家的需要，这其中又有很多实用的技巧。
许三宝拿着小本子，一一用炭笔记下。
见袁可立饶有兴趣地望着他的炭笔，许三宝道：“我是真的不会用毛笔！”
袁可立笑道：“你是没打算学。”
这年头，不会写毛笔字就没法参加科考，书法不好考官定会直接给你把试卷丢进垃圾桶里。但是许三宝根本没有去赶考的打算，又怎么会想学书法。
许三宝推脱道：“毛笔书写慢而废纸，难以绘制细密的工图，又不便携。现在实在太忙，等到闲下了，学生定然也会好好练一练书道。”
袁可立叹道：“那时我已不在咯，教不了你咯。”
言语之间，似乎能教许三宝这样的年轻人一些东西，是一件让他感到欣慰的事情。
袁可立累了，返回之前留了作业，叫许三宝把登州的街景结构悉数画成草图，对民间自建似乎规划不妥的地方进行标注。
这一件事便做了两日。
第三日下午，登莱周围数十里都被看过，地图也画了一大叠，都仔细地标注好次序、地名、问题。许三宝使用统一比例尺，拼合起来就可以做成最新的登莱地图。
袁可立再次登上热气球，在万里晴空中对他的作业一一仔细查看，一面对照登莱实地情况，频频点头。许三宝这个作业是帮了他很大的忙了，以往坐轿勘察，多处不可去，骑马，他年老体衰，不堪磨难。如今坐在热气球上，在许三宝的帮助下，几天便做完了几个月做不完的事情。
袁可立带着风帽，许三宝则像个陕北农民一样将一块白毛巾裹在头上，给袁老大人捧着热水壶，神情敦睦。不知道的人看到这一老一少，定然会认为是祖孙二人。
许三宝问：“老大人，这样可以么？”
袁可立笑道：“若问此图何所似，《清明上河图》差可拟。”说罢哈哈大笑。
这“差可拟”的话出自典故“咏絮才”。谢太傅在一个下大雪的日子里教儿女念书的时候，忽然问：“大雪纷纷何所似”，兄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女儿谢道韫则说：“未若柳絮因风起”。《红楼梦》中曾以“堪怜咏絮才”来形容林黛玉，因此即便是许三宝也清楚。
袁老大人这样说是夸奖许三宝了，但是也有嫌不够精致的意思。
许三宝一笑，可也没有时间再帮袁老大人细细绘制正图了。不然这地图画下去，画完登莱画渤海湾，那便大事去矣。
袁老大人却问道：“嗯，你怎么不往下接啦？”
许三宝拱手郑重道：“未若海山万里图。”
袁老大人欣慰道：“年轻人有鹏程万里之志，是一件好事。老夫太老咯，人在辅阁，又逢国难，身不由己。不然真想再登船远航，随你一起乘风破浪，置身万里之遥，去看一看不列颠、弗朗机那些西洋强国究竟是什么样子。”
许三宝恭敬道：“但有一天，老大人想登船远行，学生为老大人操帆使舵。”
这些天他与袁老大人做忘年之交，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实有师徒之实。建城治港这样的大学问，不是衣钵弟子，是可以随便传授的么？袁老大人却毫无保留地把许多关键说给他听，许三宝心里着实感激。
袁老大人眺望着辽阔的大海，向往笑道：“但有一天，足慰平生。”
两个人说着要返回蓬莱阁，忽然看到远处西方城门陆续有烟墩燃起。登莱大道一片混乱，缇骑纵马过街，但不似是战乱，而是在净街，要迎接什么人。
一声奇异的咆哮声从数里外传来，随即地面便是微微一颤。似是龙吼，但又不似生物，充满金属震音。城门口万民空巷，都涌到城头去看。
两个人面色都是一变，不约而同拿起千里镜一看，一起惊讶道：“北工部的机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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