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宝也不害怕，将琴从脚边捧起来，仔细端详拨弄，笑道：“流传下来便是好曲，我又不是什么诗人，一介渔民，学人家救国，搞得成了钦犯，连秦淮河都是一路金戈铁马过来了。一下船就有牢房等着我，听听后庭花还有什么打紧？”
朱坤仪被他说得无言以对。但是这种下流曲子她确实不会。
许三宝将古琴夹在腋下，剩下几根琴弦挥开手指乱拨横扫起来，居然也成曲调。
朱坤仪起初只觉得入耳嘈杂，但是反正由得他去。谁知许三宝就唱起来了，估计挤出一副破锣嗓门，声嘶力竭吼着：“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居然也有几分节奏在里面。
朱坤仪被他这曲子弹得耳根子没着没落，反而笑了，乱弹琴！你这就是乱弹琴！大下雪天，什么知了声声叫着，故意气人么？
她笑起来面色潮红，宛若红梅绽雪，许三宝看得开心，没有见识过秦淮歌女的风采，有大明公主给笑一个也很不错。
正待加倍胡弹乱唱，忽然一只信鸽扑簌簌落下来，前面开道的大船上跃过一道人影，轻轻落在船头。锦衣卫指挥使洛养性跪在船头，将一张小字条高举过头：“侯爷，有紧急军报。”
朱坤仪在舱里道：“讲。”
“皇太极猛攻大凌河，祖大寿被困。孙元化已命孔有德率八百骑驰援。”
朱坤仪“嘿”了一声，干什么大老远的派孔有德去，才八百人马，这不是刁难人么？但是孔有德手下的辽东兵火器精良，训练有素，应该救得了祖大寿。
这时候天寒地冻，皇太极选择这时候攻击并不会太认真吧？那么就是对议和进程不满。但是眼下各处都是主战派，成国公要偷偷跟皇太极议和，谈起来容易，要公布于朝堂和各地将士却很难。
朱坤仪问道：“还有么？”
洛养性在外面道：“棉花因为虫灾无收，将士们被服跟不上，冻死冻伤甚众，地方上时有抢劫发生，各地都没有办法，民间怨声载道。”
朱坤仪嗯了一声，却不像方才的紧急军报那般不当回事，眉头紧锁，沉思了半晌，向许三宝问道：“江南没有受到影响么？”
许三宝哭笑不得：“怎么没影响？就连破棉絮子都很值钱，到了买不起的地步！只不过不像北方这么容易冻死人罢了。”
朱坤仪问道：“要紧急解决军需，你有法子么？”
许三宝道：“之前也研究过这事，没有棉花只好制作毳衣。但是成本上不合算，又不挣钱，就没有采纳。”
毳衣就是用鸟兽的毛做的衣服，一般没有人愿意穿。
朱坤仪重复了一下：“毳衣？雀翎羽衣么？”跳个舞穿这个挺好，去打仗太胡闹了吧？跟一群野鸡一样。
许三宝掀起外袍，给朱坤仪看里面的羽绒背心：“是这样跟棉衣一样的毳衣。我们叫羽绒服。里面填的鸭绒鹅绒。”
这是匡芝卿在学社里负责的项目，在许三宝的点拨下发明的，和一群女学生一共做了一百五十件，就把各处的鸭毛鹅毛全用光了，去尼德兰留学的人人手一件。但匡芝卿真正想亲手做给的只有许三宝一人，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许三宝却完全不明白。
朱坤仪见那毳衣是两面都有布，以线缝出方格固定里面的羽毛，跟从前的什么霓裳羽衣压根不是一码事，好奇道：“这样暖和么？”
许三宝点头：“又暖又轻，比棉花还暖，就是有点儿厚。关键是面料要处理一下，不能漏风。里面要填的东西则可选的很多，把羽毛剪碎，甚至碎麻布头都可以应急，总比没棉花好。做成马甲背心，穿起来就比较方便。最主要的是，要应急，这个赶制起来很快。”
朱坤仪道：“脱下来！”
许三宝：“……我就是多嘴。”
朱坤仪自己披了一会儿，只觉得十分温暖，比貂皮大氅还要轻暖。
许三宝道：“暖不暖跟填充物有关系，最好是鹅绒鸭绒。”
朱坤仪将羽绒背心从门帘里递出去，对洛养性道：“让人看看能不能仿制。”
船向北行，三日后来到直隶境内，洛养性回报：“他们说做不了。”将羽绒背心还了进来。
朱坤仪拿着羽绒背心怒道：“这么简单的东西，为什么还是做不了？”
洛养性低着头道：“将士们本来就在往衣服里什么都填了。树叶，茅草。一时之间找不到那么多的羽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处理布料成本高昂，耗时费力，他们说，比棉服还贵了。”
许三宝惊愕，哪有那么高成本？
洛养性低着头道：“他们说，各地被服军械都是守备自理，统一做了便牵扯到一个标准问题，采购验收更是一桩难事。他日军中怨言，将士在前拼命，军服里却一两棉花都没有，鸡鸭毛臭，又有人填碎布有人填鸭绒，拒收还倒罢了，倘若将士不满闹起哗变，那便是掉脑袋的大事，因此谁也不愿意做这胡来的东西。”
朱坤仪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是因为现在棉价飙升，采购棉花之利十倍于往年，这才是他们不愿意的原因吧！”
洛养性低头道：“侯爷明鉴。”但是就算心里明白，也是没法子的。
此时一只信鸽扑簌簌落下，洛养性取出鸽子脚上的信件，面色大变，失声大叫起来。
一场大雪从北下到南，从东下到西。
孔有德带着兵拼命赶向大凌河赶去，冲至吴桥，却遭遇了一场雨夹雪，地面泥泞，一夜过去四处溜冰，八匹大马拖着一台大炮车陷入积雪之中。四周军士奋力将炮车推出，几千斤的大炮车从坑里跳起来撞到一小校，登时脸都花了。这一路急行军马都摔死了好几匹，人人都没少摔跤，脸上、手上都是冻疮。
一名副将腹中饥鸣，叫道：“实在不行啦！这样下去我们还没赶到就饿死了！”
为了保证火力，他们这趟急行军带的都是军火，没想到下了这样大的雪，路上这般难走，配给粮食给的又少，走到这里就吃光了。
孔有德道：“没法子，什么都能不带，这门三宝工坊的平夷大将军炮万万不能丢！解围立功全指着它，弟兄们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吴桥县城，你们几个先走一步，快去买粮！”
一群辽兵眼里带着希望冲进吴桥县城，只见店门纷纷关闭。四周的登州兵眼神都十分不善，登州兵和辽东兵向来不和，见到他们纷纷翻起白眼，更别说协助买粮。
孔有德等了近一个时辰，买粮的军士竟空手而回，吴桥县里竟没有一家店铺肯开门让他们进去。孔有德大惊，这让我怎么去打仗？
忽然一个年轻的小兵抓着一只鸡跑回来，叫道：“我找到一只鸡！”
话音刚落，一群登州兵扑来，将那年轻的小兵按倒。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大摇大摆骂道：“你们这些强盗，王员外王老爷的鸡也敢抢？”
有手下立刻向孔有德解释道：“王象春是吴桥望族，我们刚才去买粮，他们把我们赶走了！小的们大概是气不过……”
孔有德慌忙道：“我们愿意按价赔偿。出双倍的价钱！”
“我呸！”一口痰吐到地上，四周叫嚣起来，不由分说将那小兵带走了。
孔有德和几个亲兵追上去，怎么说也不行。那偷鸡的小兵被按在地上用军棍一通痛打，打得半死不活。那家丁哈哈大笑，身后一个锦衣书生叫好道：“让辽人手脚再不干净！”
登州守备掏出一支箭，一下插在小兵耳朵上，叫道：“穿箭游营！”
那小兵耳朵上插着一支箭，被捆在马背上游街示众，意识已然模糊，喃喃道：“我只是想让受伤的兄弟喝口汤……”
孔有德原想买了粮就立刻继续赶路，想不到在吴桥耽搁了这么久。登州兵穿箭游营这一下子就是大半天，孔有德说尽了好话，也没有人听。
忽然那家丁过来道：“我们家公子说，你们肯陪个金鸡的价钱，这事情就算了。”
孔有德一咬牙，拿出银袋，把所有的市马钱都给了那家丁。
那家丁拿了钱，讥讽了一句：“才这点儿钱！”便走了，临走对孔有德说：“你们就在城门等，容我家公子去疏通。”孔有德一直等到天黑，人果然被登州兵抬回来，一揭开席子，已经死了，尸体硬梆梆丢在地上。
吴桥守备冷冷道：“这叫杀鸡儆猴！让你们手脚再不干净，再打粮草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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