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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李香君而言，每一天都很不想接客。
秦淮河上的蒙蒙细雨又阴又冷，冬日里也下个不停。窗外下个不停，心里也下个不停。
李香君自幼便是个美人坯子，又生就一副好嗓子。八岁那一年，因为做武官的父亲被阉党杀害，她便沦入教坊，被养母李贞丽收养。李贞丽仗义豪爽又知风雅，所以媚香楼的客人多半是些文人雅士和正直忠耿之臣。
因为是武官之女，李香君天生就是又冲、又硬的性子。两年前的某一天，李香君十四岁，阮大铖被李香君骂的狗血喷头，灰头土脸逃走。从那天起，跟李香君关系好的几位年轻公子哥就倒了霉，首当其冲的就是李香君心仪的复社四公子中的侯方域，被指在乡试中策论触犯时忌，如果不乖就要承担大罪，连当户部尚书的老子都要受到牵连。
侯方域自然就逃命似的消失了，连带所有媚香楼捧场的公子哥全都消失了，这一消失就两年了。幸好养母李贞丽是个豪爽侠气的女子，这些年媚香楼还攒了些钱，饿不死的。
这时候，秦淮河上的动静忽然就大了，钞库街寇白门脱籍，嫁入江南会馆，红灯照耀秦淮河，机甲迎门，千灯照路，排场大的惊人。
李贞丽母女都叹了口气，嫁的这样好，对秦淮河的娼门女子来说，那是多么大的福分。
几天之后，那个黑脸的许公子来玩，一来了就要听李香君唱曲。
李香君心情不好，自然火大，阮大铖我都不给唱，你何德何能啊？
只听义母李贞丽在下面问：“不知道琴棋书画里面，公子喜欢玩什么？我们媚香楼的规矩，要见香君，须得四艺之中精通一种。虽然许公子有杨宛引荐，但是也不能破例。妈妈我答应了为许公子行个方便，可是好歹跟香君也得有个说法。不然咱们聊也不好聊，您说是吧？”
对方摇头，居然恬不知耻说道：“那些统统不懂。本公子就是听说香君姑娘不错，想来见见是不是像传说的那么好。”
李贞丽劝道：“这位许公子，最近媚香楼犯小人，这香君不见也罢……”已经是打算送客了。
许公子丢出一钱银子，我有钱。
李贞丽的眉毛直跳，公子要砸钱敢多给点儿吗？老娘也是为了你好！看你这模样，大概是穷人家的孩子好不容易读点儿书，闯条路出来，自己要珍惜。
许三宝一乐：“这也看得出，妈妈厉害。这么说吧，我也不怕阮大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李贞丽笑了，你不晓得阮大铖的无耻，也不晓得他的手段。
许三宝摇头，我根本没想过当官。
李贞丽板起脸，男儿丈夫，岂可无志。来媚香楼玩是可以的，但是无才无志是不可以的！
李贞丽道：“若是有才无钱的落魄公子，我们照样接，媚香楼吹拉弹唱一样都不少！上京赶考缺了盘缠，老娘还挥金助他一程！但是许公子这样的，显然不是媚香楼的客人。”
将那一钱银子塞回许三宝手里，：“公子还是留着钱自奔前程吧。”
许三宝却稳稳在椅子上坐着，拿着茶杯喝起来了：“我有钱，我也有才。我只是不懂你们说的那些才。但是我知道你们不好过。”
李贞丽听出话里有话，公子明示？
许三宝道：“我听说阮大铖故意造成媚香楼的困境，大概没两天就要来发难了。”
李贞丽嗤笑，这个不用公子你说，大街上人人都知道。
许三宝忽然起身，身法如同电闪，咚咚冲上绣楼。李贞丽大惊，楼里的乐师、仆役根本拦不住他，便是反应也来不及。
李香君正在屋里偷听，忽然这个许公子就闯了进来。李香君面寒似水，冷冷打量着这位许公子。
许三宝只见一位天仙一般的少女半盖着一袭锦被，犹如一朵卧莲一般斜倚在榻上。因为原本没打算见客，所以头也没梳，衣服也没穿好，漆黑的长发犹如瀑布一般散在莹白的肩头。原本手里拿着一本书，此时急急将松散的衣领口露出的一截雪胸掩住，将一只雪白的罗袜也紧急缩入被中，恼羞地瞪了过来。见许三宝的目光在自己的睡衣领口打转，抓起一柄绢扇挡在胸前。
李香君冷冷道：“这位公子，长得黑不糟糕，没教养就不好了。”
许三宝满不在乎地打量了她几眼，却将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绢扇上。李香君用绢扇掩着胸口，心道这许公子看似敦厚，实则好生无耻。这绢扇是李香君惯拿在手里的，是一面素白的绢扇。她喜欢白，喜欢干干净净。
许三宝笑道：“这柄扇子好。”
说完走到窗边，打开窗子，探头看了看下面。
李贞丽追上来，寒声道：“原来公子是江湖上的练家子。”
许三宝望着窗外道：“练了几年，防身足矣。”
他一直头在窗外看着下面，李贞丽忍不住问道：“窗外风景好看吗？”
许三宝道：“我看一下摔下去重不重。坊间传闻，香君姑娘不肯见客，规矩越定越高，不高兴就闹着要跳楼。”
李香君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奋力抬起许三宝的脚，把他往外推，居然力气不小。
许三宝大惊，半身都探在窗外，后面乐师和佣人都来帮着李香君把他脚抬起来往外推，真的要被推出去了。
许三宝叫道：“哪有你们这样开倡楼的！又挑客人又赶客人！”
李香君叫道：“我就是这样开倡楼的！”
“你真是革命啊你！”
“下去吧你！”
许三宝叫道：“侯方域！侯方域！”
李香君一惊，立刻松手，让人把他拉了进来，问道：“侯公子怎么了？”
这许公子行径古怪，难道是受侯公子所托给自己捎信来么？
许三宝道：“侯公子听话乖乖回家，被他爹打屁股了。禁足念书，这辈子大约都不会来了。”
李香君又伤心又失望，对许三宝怒目而视，这人是专程来伤我心的么？
许三宝却在对着她挑三拣四：“你们这样不行啊，生意越做越小。俺本来听说，李香君舞似天仙，小嗓子亮堂堂的，想来看看是不是传说的那么好。模样倒是还不错，但是你这脾气也太大了！”撇撇嘴，发出啧啧之声，“你根本不适合做倡优啊。”
李香君一下子就被气哭了，抓起剪刀就扑过去：“我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倡优！你给我滚，你比阮大铖还无耻！”
李贞丽却拦住了她，这许公子不是一般的特别，她阅人无数，已经感到了许三宝身上隐藏的不凡之处。那些王孙公子哪一个不是见到香君就瞪大了眼，说起话来才智都打了对折。现在反倒是李香君被气得没了理智，完全被这许公子调戏得发癫。在许公子口中，李香君这样的容貌只能叫还可以，那什么才算上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