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沉，晚风微凉。谈陵游下意识攥紧了大衣的领子，感觉到身体里流过的一丝寒意。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体强度，本不应该畏惧寒冷侵袭，更别提这小小的一阵风。谈陵游觉得这阵寒意更多是从心头涌起的，每次来到这里，他总会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周围满满的都是属于死者的阴寒气息。
“抱歉了各位。”他叹了一声，“这次甚至没办法给你们办个仪式。”
“您专程到这里来祭奠，相信死者会感觉到这份心意。”
他听到郭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只是少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感觉。他转过头，只见郭磊正站在墓园门口，呼吸还有些紊乱，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真亏你能找到这里来。”
背对着他的谈陵游脸色平静，看不出是意外还是早有预料。
“经过高人提示，再想不通我就真的没脸见人了。”郭磊说，“以我自身的异能来说，我本应该很快察觉到你那‘闭关’其实是适应获得的异能。之所以让现在协会里实战最强的刃语前辈跟去，一方面是防备异能失控后的暴走，另一方面则是在实战攻防里给你‘喂招’。”
“在之前听说‘亚当遗骨’的传说后，我还本应联想到这世界上还有与之对应的异能存在。把以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最终推导出来的结果就是你的异能‘夏娃’。”
“‘夏娃’。”谈陵游重复了一遍，“感觉有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叫法了。”
“为了不在外人面前暴露这异能的线索，协会里的知情人士都不怎么提起这个名字，甚至还会以讹传讹地传播你编造出来的谎言。这是因为‘夏娃’和其他的异能都不一样，它与‘亚当’相反，是一切异能的终点。”
郭磊看着谈陵游，一字一句地说：“接收死者的异能，这就是‘夏娃’的真面目！”
谈陵游沉默不语，看着眼前的英雄公墓。墓碑无言，沉睡在那地底下的英雄骸骨也不会再开口说话，只有属于他们灵魂的一部分还活着，那些神奇就寄宿在谈陵游的身体里面。
“今天陪你去指挥部谈判，最后当所有军官都晕过去后，我注意到你留了一张纸条。”郭磊说，“就在瞬间移动之前我快速瞄了一眼，只看到里面有一句‘请不要毁坏墓地’。当时我没有多想，后来听到你下令全员撤离，我才明白这是希望军队在攻入小镇后保护好墓园。”
他叹了一口气：“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一个会建造居民墓园的小镇，应该会把先人的坟墓看得很重，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劝说撤离了呢？后来我猜想，他们大概是得到了你的保证，因为你的妻子，也就是千千的妈妈就葬在这小镇的居民墓园里，由你来向他们承诺保护墓园应该比任何人都要可信。但现在我才想到，也许这些埋在英雄墓园里的骸骨才是你真正在意的，因为他们必须在这里，你的异能才能够……”
“你错了。”谈陵游打断了他的话。
他忽然转过身直视着郭磊：“不过既然提到这件事，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喂，是我先说的……”
“如果说埋在这里的英雄所拥有的异能就会被我接收，那么之前在这里下葬的一个人理应也是这样。”谈陵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然而事实是，我并没有收到他的异能。”
郭磊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他已经猜到了谈陵游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想知道他的异能在哪，在你身上吗？”他看着郭磊的眼睛，“风虚明的‘一拳胜负’。”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仿佛能够切开一切谎言的气势——不，说不定他就发动着某个能够测谎的异能。若真有这样的异能，郭磊多半也能找到克制的方法吧。然而此时正是解开他对会长一切疑惑的关键时刻，说谎或掩饰都毫无意义，他决定不加回避，正面回应。
“大概就在我这里，只是情况有点复杂。”他握紧拳头，“可惜不能拿出来给你看。”
他最后一次借用“一拳胜负”，是为了在火场之中打破墙壁开辟出一条求生之路。当时风虚明已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为了让他们可以全力逃生，他拒绝了救援，独自留在火场里等死，直到一系列的事情结束之后，他们才回到了火场，回收了他已被烧焦的骸骨。
在那次的“盗窃”里，郭磊一直将异能使用到三分钟的时限结束，之后异能如往常一样消失，他也就以为这异能已经回到了风虚明身上。但之后在斯诺兰对上林奇将军时，在极度激愤之下，他全力挥出的拳头似乎带上了“一拳胜负”的效果，威力惊人。这不禁让他怀疑当初在“偷窃”的时限结束前，说不定风虚明就已经断气了。
这种情况他之前还未遇到过，也不确定那临时的异能到底会回归原使用者还是从此就停留在他身上。最好的做法是再试一次，看看当时的那一拳是不是意外。可是在那之后虽然他好几次想要使出这异能，但总感觉无法掌握要领，即使有时像是成功了，威力也不如预期。
此时当着谈陵游的面，他再次凝聚精神挥出了一拳。虽然隐约感觉到这一拳和平时普通的挥拳有点不同，但光看力道却又似乎没什么变化。
“原来如此。”
谈陵游听完了郭磊的讲述，又看过了后者挥拳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一来，长期困扰我的问题也就可以解释了。”
“所以这个真是风老师的‘一拳胜负’？”
“是，也不是。”谈陵游说了句奇怪的话。
“就当是他留给你的礼物吧。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你的异能会以这种形式将‘一拳胜负’留下，也说不定这是异能自己的意志，它像它的主人一样选择了把希望压在你身上。”
他看着郭磊：“你知道吗？在风老师牺牲前发回的最后一次任务报告里，他特别提到了你，还向我大力推荐你。他说你有着不拘一格的才华和一颗赤诚的心，总有一天会改变协会。”
“风老师就是太爱说实话了。”
郭磊说着如平日般厚脸皮的俏皮话，可一想到风虚明，心情却顿时变得沉重。虽然两人的交集只有极短暂的时间，但风虚明为他打开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也让他见识到另一种堂堂正正的活法，对他来说，这位前辈称得上是人生路上的重要导师。
“我一度无法信任你，尤其在知道你的异能内容，又发现‘一拳胜负’不知所踪之后。我甚至还怀疑过风老师的死和你有关……当然，没有凭据的事，就算怀疑也只是一点点。”
“我能理解。”郭磊点头。
换做是之前，他大概会冷笑着讥讽“那还得多谢你的信任”。
此时他从眼前这男人的身上感觉到强烈的信任，这让他意识到这一次谈陵游是终于放下了对他的警戒，准备将一切对他坦诚相告。
“如你猜测的那样，我的异能名叫‘夏娃’，是一个与‘亚当’相对应的特殊异能。”谈陵游转身用背对郭磊，第一次主动谈起他的异能，“一开始我还不知道它的存在。那时候已经有关于异能者的各种新闻，也开始听到那些行侠仗义的英雄传说，我虽然满心羡慕，但一直觉得这些事情和自己这个普通人无关。直到某一天，电视上播放远方一个异能者在飞行时撞上飞机死了的新闻，而千里之外的我忽然发现自己就拥有可以在天空中飞行的异能。”
“我避开人群，用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才适应了它，学会如何升空，如何转弯，如何在空中停住，如何安稳着陆。但就在最后一次练习的途中，我发现自己的眼睛好像被打开了一个神奇的开关，变得忽然可以在黑夜中视物如白昼。当时我的心里就忽然‘咯噔’了一下。”
“果然，第二天我从电视上看到一个绰号‘夜眼’的异能者被黑帮团伙围殴至死的新闻。”谈陵游停顿了一下，“从那天起，我就感觉自己注定要成为保护他们的英雄。”
郭磊静静地听着谈陵游的自述，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协会里那些知道内情的英雄会对他如此无条件地信任。在许多人的想象里，异能是一个可以让人为所欲为的宝物，巴不得越多越好。如果让那些人拥有“夏娃”，说不定他们会开始猎杀异能者，以此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然而谈陵游在获得异能后的第一反应却是将其看作肩上的重担，能力越强，责任越大。
这份赤诚并不是可以演出来的东西，演技再好的人也无法在那么多人的眼前演上整整几十年，一刻都没有露出破绽。谈陵游一手组建起如今的英雄协会，又屡屡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这些行动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那些知道了“夏娃”真相的人由此只会对他更加钦佩，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产生依赖他的心理。
在这一次的浩劫里，协会的许多英雄阵亡了，这对于会长谈陵游来说就是一下子增加了许多需要学习掌握的异能。他在因此变得更强的同时，也感觉自己肩上的责任更加重大。
“他们相信我的选择，愿意跟随我前进，这让我很高兴，但有时我也会怀疑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否正确。”谈陵游说，“一直以来我都想要让异能者在这个社会中找到合适的位置，受到大家的接纳，这中间或许有曲折，或许有需要权谋手段的地方，但我相信大家和平共存的前提永远不变。然而这次发生的事情就像是狠狠打在我脸上的一个巴掌，我一直坚持的做法反而让大家在面对袭击时毫无防备，这才造成了现在这么惨重的伤亡……”
他微微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强行平抑着心情。
“现在这样絮絮叨叨的样子很难看吧，就像个老头一样。”他回头对着郭磊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真是抱歉，竟然让你看到协会会长这么不可靠的一面。”
郭磊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他知道谈陵游其实并不是有意要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这一面，他是在对着这个英雄墓园，对着地下长眠着的那许许多多战友同伴倾诉。自己不过是恰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了这个地点而已。
但眼前所见却让他终于可以确定，即便谈陵游在实力上真的强如神明，但剥开这层名为异能的外衣，他的内里依旧是个“人”。
会失败，会懊悔，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正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迷惘，或许需要别人的鼓励或者引导，至少也是一句安慰。墓碑无言，此时此地，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郭磊而已。
他沉吟片刻，在心中斟酌再三，终于艰难说出了这段沉默之后的第一句话。
“老实说，我觉得你的路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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