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无题
此刻，张白生与陆筱已经到了北方最荒凉的地方。
今年的秋天尤为寒冷，夫妇两人行在路上，裹紧了棉衣。阴冷的风吹乱他们的发，划过他们的脸颊。
他们继续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不知会走到何时，也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他们只是走，只是走而已。
他们在逃，而追兵就在和他们一百步远的地方。
杜升一直在他们后面一百步，不多也不少，一直都是一百步。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张白生没有去问他这句话。杜升跟着他，这没问题，就和当他还是“周胜虎”的时候一样，他也会这么沉默着、如影子一般跟着张白生，保护他的安全。
他不说话，张白生也不会先问，他们就这么一直走。走累了夫妇二人就找地方投宿，而杜升就会消失在这里——即使是他们投宿在荒野之中孤零零的一户人家里，杜升依旧会消失。然后当他们再次启程的时候，杜升又会出现。
张白生第一次发现他的跟踪，是在逃走后的第三天。显然，杜升也没有隐瞒自己踪迹的意思。
一直这样走了一个月，终于，他们无路可走了。
无路可逃了——前面就是边陲最后的村子，如果再走，他们就要进入北境蛮荒。在那里是茹毛饮血的北境蛮族。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们必须得坐下来谈一谈。
张白生一言不发在院子里摆了酒菜，放好了桌椅，以礼待之。虽然此刻他不知道杜升在哪里，但他相信杜升一定看见了。
他的夫人也在旁边帮忙，陆筱一路随他而来，任劳任怨，每天伺候他起居，一如当初在山茶谷那样。
“我怕。”陆筱说道。
张白生将她搂紧在怀里，说道：“我也怕。”
陆筱笑了，“夫君莫怕，有奴家陪你。”
他也笑了。张白生这一路上笑的比他这四年加起来的还多。
风还在刮，像是要把人的脸皮撕下来一样。张白生放眼望去，荒凉的村子看不见一点绿色，破木枯枝，大地犹如被烈火烧过一样，远方的农田已经荒废了一大半……这不是个埋骨的好地方，他心想道，但话说回来，哪里是呢？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杜升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
“你想通了？”杜升说话一向是开门见山。
张白生说道：“自一个月前我就想通了。”
杜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陆筱，轻轻摇头，“你若是真想通了，就不会跟这个女人跑了。”
张白生也摇头，道：“我正是因为想通了才跑的。”
杜升喝了口酒，问道：“你究竟要沉迷到什么时候？”
张白生和陆筱相顾无言，张白生问道：“沉迷？你说我沉迷什么？”
“沉迷凡人的欲望，自甘堕落。”
“我只不过是想做个普通的人。”张白生握紧了陆筱的手，瞪着杜升的眼睛，“我不想报仇啦！也不想搞什么大事情。我只想和我夫人一起过日子！我爱她，想和她过普通日子！娶妻生子，天经地义，我为什么不能？”
杜升摇了摇头，“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张白生的瞳孔在颤抖。
“因为你不是凡人。”
“什么？”
“你是谪仙张白生。”杜升说道，“你自己说的。”
张白生摆了摆手，苦笑道：“我说着玩的。现在我就是个普通人，普通的废人，练不了武，甚至做不了重活。”
“可是谎言早已成真。”杜升说道，“五爷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会占星算命数。他自算得会有一位谪仙相助他完成大业，这个人就是你。”
“我说了我不是！那都是我编的。”
“那你得继续编下去！”杜升一掌拍在桌子上，“像从前那样，就和从前一样！我还是周胜虎，你还是谪仙张白生，装上你的水袖，别拿下来，这辈子也别拿下来了！你！就！是！谪！仙！”他最后一字一顿的吼道。
张白生说道：“不！我早已不是，我现在……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何不放过我呢？”
杜升一掌将石桌打的粉碎。“五爷如此器重你，你却不知好歹！”
张白生也站了起来，怒道：“他器重我，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别忘了，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凭什么要听他的？”
“夫君。”陆筱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子。
张白生安抚了一下陆筱，然后继续说道：“大师兄，我说什么也不会再干了。我累了，我就想平平淡淡的活两年，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看在师兄弟的份上，我求你放了我。”张白生的脸古井无波，“求你放了我。”
杜升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五爷说了，不能杀你，但是这个女人一定要死。”
“你说什么？”
“我说她要死。”杜升用下巴一指陆筱，“没有他，你也不会跑。所以我要杀她，而且我也要让你知道，你肆意妄为的后果。”
张白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陆筱的脸色依旧镇定，只是握紧了张白生的手。张白生说道：“她若是死，我也不活了。”
“你们夫妇真的很相爱？”
张白生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是感情不是爱情，就如同对用久了一件物品那样的感情。张白生在心里说道。这些天来的互相依靠，使得他对陆筱产生了依恋，但他依旧清醒的意识到，那不是爱情。
不过他打算糊涂一次。
“那就好了。”杜升说道，“我现在以你夫人为人质，命令你继续为五爷干活，你说如何？”
张白生又一次别无选择。他一次次的都被逼入绝境，一次次的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命运了，他逃到哪里都不逃不脱这种命运。
“我有的挑吗？”张白生苦笑。旋即他转头，朝着夫人抱歉的笑了一下，“让你受苦了，夫人。明天咱们就得回去啦！多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陆筱摇了摇头，一时间泪流满面。
第二天早上，陆筱死了。
这当然不是杜升所为——她是自杀的。她用一条白绫吊死在了房梁上，脚边放着一封遗书。张白生出门的时候，就看见她的身子在半空中晃啊晃的，杜升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盹，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得。
“她怎么死的？”张白生问道。
“自杀。”杜升说。
“你没有阻拦她？”你不是还要用她当人质胁迫我吗？
“没有。她死了终究比活着好，活着的话，你可能还会想跑，但死了就是死了，你也可以死心了。”
张白生望着陆筱摇晃的背影，心里空荡荡的，这种空寂与失落就如同被白蚁蛀空的木头，一点点的被咬，一点点的消失，而且无可奈何。他其实挺想挤出一点眼泪来，不过显然，他只是觉得很失落而已。他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冷血——他绝无法爱上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哪怕他无比的愧疚、依恋，哪怕这个人对他付出了千般感情，哪怕……但他无法给陆筱半点真正的回报。
至于陆筱为什么自杀，他也很明白。明白到不想把这个理由说出来，明白到不想去再想第二次——夫人，我会记得你，永远记得，我也不会辜负你的，我永远都是我，永远都是。
“她的遗书能给我看看吗？”张白生问道。
杜升拿起遗书，沉吟少许，说道：“我先看，再决定该不该给你看。”
张白生叹了口气，说道：“那就不必了，直接把遗书烧掉吧。我晓得她想跟我说什么。”
旋即，他们找地方葬了陆筱。杜升提议将她葬在一个风水的好地方，但张白生却觉得，风水之说都是骗人。所以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将陆筱葬了，为她立了碑，然后就走了。身死魂消，再做什么，陆筱也看不见了；然而从前痛苦的回忆，会留在张白生的心里。
这事不会就这么完了。他心想道，我不会辜负你的，夫人。
清冷干燥的空气足以让他清醒过来，张白生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似得。他的灵魂也几乎冻结在冰冷的空气中。他忽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自己似乎没有了喜怒哀乐，即使他在心里发誓要去复仇，也已经燃不起半点怒火。
他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过一次了。
正如常汐临走前和他说的一样，谪仙已死。
他在心里幻想着自己抱紧自己空虚的身体，即使是陆筱的死，似乎也没法刺激到他的心脏。也许只有那九天之外的雷，与天庭上的真仙，才能重新唤醒他。
他们继续前行，一言不发，面如死灰。
“我们走雪山，去大都。”杜升和他说。
“不回东疆了？”
“不回了，去大都。再有两个月就是淮王爷的八十大寿，要大办三天，到时候整个皇族都会参加。五爷在那天要办事情，我要去。”
办事情？张白生心想道，他终于要动手了吗？如果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这杜升应该是不会去的——他等不及了吗？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五皇子要拿皇族开刀。
他们准备翻越雪山。
张白生不曾到极北之地来，也不晓得这雪山之名。只看它巍峨壮丽，阳光在雪地上闪烁刺眼，远远地看去，有难以直视的神圣之感。“这是定神山。”杜升说道，“传说五百年前，有人在此得道成仙。”张白生听到这话，只是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上山之前，杜升让他穿的严严实实，说是以免被雪山的反光晒伤。翻越雪山需要一天一夜，他们中途必须在雪山上度过一夜，好在杜升对这一带轻车熟路。“山腰上有许多山洞和温泉，我们在那里过夜。”他说道。
山路难行，好在两人都是习武之人。张白生的武艺不佳，但轻功极好，所以行进速度很快。他们下午就到了半山腰，并且找到了休息的地方。山洞之中弥漫着温暖潮湿的气息，里边还有些前人留下的茅草，可以当做床垫，他们就决定在这里过夜。
当天晚上，张白生被可怕的呼啸声吵醒。他看着窗外，只见大雪纷飞，狂风呼啸。他看了一会，杜升说道：“明天就会停的，别看了。”
但是明天雪还是没停，这种天气他们没法离开，即使是武功再高，也没法对抗暴风雪。所以他们第二天也待在山洞中，杜升带来了烈酒和肉干，点上火，给东西加热之后两人一口肉，一口酒的吃着。看着洞外大雪纷飞，人在温暖的洞内吃肉喝酒，这种感觉还是蛮惬意的——然而，当这种情景持续了三天之后，这种惬意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们的食物已经消耗殆尽，酒更是没了，但暴风雪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两人一言不发，尽量减少能量的消耗。第四天的时候，暴风雪还没听，张白生看到杜升的眼神已经不对劲了。
“如果我们被困住十天，就意味着断粮，十五天的话，就需要人吃人。”杜升和他说道，“你吃过人肉吗？”
张白生摇了摇头。
杜升说道：“人肉最好吃的地方你猜是哪里？”
“手臂和大腿吧。”张白生说道，“那里的肌肉比较结实。”
杜升摇头，“不对，是下巴还有脸颊。因为人天天都要吃饭说话，所以脸颊上的肉最有嚼头；而且外面皮韧油多，用大锅一炖，好吃得很。”
“鱼也是腮上的肉最好吃呢。”张白生笑道。
在这之后，他们之间又没有对话了。人肉的事情，张白生没有兴趣，因为人肉必然是臭的，而且是恶臭。因为越是吃肉的畜生，越是难吃，人吃飞禽走兽，那肉必然是难以下咽的。
又过了几个时辰……
“我这里有一枚铜钱，我扔了你猜正反。猜到的话，你来吃我，反之我来吃你。”杜升说道。
张白生问道：“怎么？我吃你？”
“对。”杜升说，“按照五爷的意思，你不能死，甚至你的命比我珍贵。”
张白生问：“那为什么还要掷硬币呢？你自杀不好吗？”
杜升说道：“但我觉得自己的命也有价值，我活着还能帮五爷做许多事情。我不知道我们俩谁该死。”
“你为了那个人可以去死吗？”张白生问道。
“是为了信仰而死，师弟。”
很好，为信仰而死。然而我已经没有信仰了。
“那这么说的话，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自杀。临死前，你可以把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都交代给我，我去给你做。最终当五皇子大业完成的时候，我会在你的坟前给你烧一炷香的。”
“你确定？”杜升瞪着他，大声说道，“你真的愿意帮助我们？但是……我怎么相信你？”
他是真的疯了。张白生心想道，如果说五皇子下令的话，他估计会毫不犹豫的去死。
张白生说：“我确定，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杜升摇头，“我没法自杀。这不是我的信仰不够，而是我不信任你。”
“随便你。”
第八天。
他们几乎没有力气说话了，外面的暴风雪还是呼啸不停。张白生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天气。杜升望着外面黑压压的天空，喃喃道：“这是谁惹恼了龙王爷吗？”
积雪融水可以保证水源，洞里有充足的干草木柴可以保证火源，他们只缺食物。现在，到了抛硬币的时候了。
“我大可以一刀杀了你。”杜升看着他，“但我现在却要和你生死一战，而且胜率只有一半。”
“你自找的。”死到临头，张白生说话变的十分肆无忌惮，“你非要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死，我有什么办法？”
杜升微微抬起眼皮，用恶毒的目光望着张白生，这狠厉的神色越发凸显出了他的形容枯槁，他狠狠捏着那枚铜钱。
“你不甘心去死吗？”张白生继续问道，“这没问题，因为只要是人，都会怕死。”
“不！”杜升猛然站了起来，“我为信仰而死，心甘情愿！待五爷大业完成后，我会——”
“——你会青史留名。”张白生笑道，“你别装的太高了，你，还有之前我遇到的许多家伙都是一样，他们能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或许是好事，或许是坏事，但都是为了一个‘名’字。为了青史留名？啊？哈哈！无非就是一群发了疯的争名逐利之辈罢了，你们吃腻了肉，喝腻了酒，玩腻了女人，杀腻了男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能供你们消遣的东西了！所以你们只能去幻想那永远得不到的‘名’！留名青史，万古流芳！哦，了不起！”他越说越激动，也站了起来，“而我早就看透了你们这些‘圣人’的内心，这个世界上只有凡人，没有他妈的‘圣人’！没有！没有人是真心为了他人而活着，没有人是真的想救这个世界，你，我，五皇子，我们都不是！”
“住口！”杜升大怒拔刀，“我不许你提五爷！”
“你视他如神明，那是因为他是你唯一的希望，唯一一个能帮你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的人。”张白生发出了一阵比外面暴风雪还冰冷的干笑声，“既然咱们都快死了，那我就要撕下你这张圣人的脸皮。这个世界上没有圣人，没有仙人，只有妄想成仙的人。”
忽然，从外面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比如你吗？张白生。”
常汐踏雪而入，呼啸的风吹起她的白色披风；清冷的面孔，一如冰寒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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