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断肠宴 中
断水阁大劫？众人面面相觑，这事情四年以来已经成了武林中最大的一桩悬案，于此相关的传说是千奇百怪。有说是万魔窟为夺功法干的，有说是海望盐帮收买了江湖豪杰干的，甚至有说是什么天降大火，恰巧烧了断水阁……总之到现在也没有定论。
包太爷听到这里，预感不妙，连忙说道：“贤侄！这话可不能乱说，断水阁的事情牵扯太多，绝非三言两语能解释清的，在这里说了，怕是会产生什么误会。”
金宝元施了一礼，笑道：“包太爷这么说，那显然是知道些什么了？晚辈不敢乱说，只说些应该让大家知道的，也不会……牵扯太多人！”
黄良超一皱眉头，心中想到：气氛不太对！这两人一番对话，好像是义父做过什么亏心事一样，倒是这姓金的似乎知道的很多，还在暗中护着义父一样。
果然，下面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了，恐怕许多人都在想：这包太爷为什么不让他说？而他们说的这“牵扯太多”又是指的什么？有好事之徒已经心中揣测：莫非是包太爷和断水阁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还是说这里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包太爷此刻也意识到自己上了套，心中恼道：唉！俺怎么让个小辈耍的团团转？可是再想解释，却是说不出口了，此刻解释只怕会越描越黑。
“那就有劳贤侄讲一讲这其中曲折了，贤侄也不要顾虑，尽数讲来就好了！这里有俺，还有这么多江湖豪杰，大家自能分辨公道。”
包太爷这一番话算是多少给自己洗清了一点嫌疑，众人看他如此镇定，又联想起他“义绝”之名，便对他的猜疑淡了许多。这时候金宝元说道：“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他朝着四周抱拳拱手，说道：“此事其实各大派掌门都知道一些，只是这事情的缘由实在是丑陋不堪，这涉及到当年刀绝关瞳子的一代威名，更涉及到天下七绝和南宗三刀派等众多江湖豪杰的名誉，因此就一直没有提。然而今日，某些逆贼残党又死灰复燃，要兴风作浪！前些日子山茶谷的剑绝陆皖就遭了他们毒手！此诚危急存亡，我海望盐帮不能再做事不管了，即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令这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这一番话，简直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而且这番话还说的义正言辞，慷慨激昂。江湖人听到什么“逆贼”“造反”无不是热血上涌，众人都定神凝听，要看这断水阁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包太爷听到这里，已经猜出了事情的一二，可是他碍于先前金宝元泼的那一盆脏水，此刻却也不好分辩什么，只能任由他继续说。
“四年前，江湖各大派的掌门枕头边上，突然出现了一封信。这事儿大家可能有所耳闻，但究竟是真是假，还有这信上说的什么，是谁送来的，却没有公论。今天我可以告诉大家，这封信来自于当朝皇子，五皇子董应龙！”
他说完这话，四下一片哗然——江湖之远，庙堂之高，自古以来就是两个事物，即使偶尔有些瓜葛，也都一直隔着一道似有似无的墙。可五皇子这么一手，显然就是要插足江湖事情了。却不知这里边又暗藏着什么杀机。
待众人平静下来，金宝元继续说道：“五皇子心念大陈国江山，想把江湖势力统一，选出一个武林盟主来，以此稳定江山社稷。四年前，随着天灾，各路反贼大行其道，占山为王，弄的是一片乌烟瘴气。当时大陈国兵马都在关外镇守北疆，实在是分不出太多的力量来对付这些反贼。五皇子就想用江湖势力来制约他们——那反贼就是一些乌合之众，还能是咱们的对手吗？”说完这话，底下不少人点头称赞。其中走出来一个汉子，这人赤膊胸膛满是纹身，容貌雄毅，精瘦强悍。他的两条腿比常人粗上一圈，而且绑着绷带，肌肉突起，就如同两条铁柱子。
黄良超小声问一旁的包云平这人的身份。包云平说道：“蛇狗帮的帮主许步，脚上功夫厉害。”
这时候许步说道：“这事和断水阁有什么关系？”
“这事情是一切的引子。”金宝元继续说道，“既然要挑武林盟主，那就应该让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而要说德高望重，就属天下七绝了。其中万魔窟一向与中原武林不和，鬼绝和力绝二人就自己退出，枪绝霍大元与水绝陈名皓一个远在西域，一个身居东海潜龙岛，离中原甚远，所以也不合适。那么就剩下三人，其中剑绝陆皖年纪尚轻，就也自行退出了。那么只剩下刀绝关瞳子和义绝包太爷了。”
他这话说到这里都还没错，虽然在许多方面有避重就轻之嫌，但大体上都是对的，因此包太爷也没质疑他什么。然而接下去的话就不对劲了：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认可刀绝当这个武林盟主，因为西南刀王关狮子当时年纪最大，而且武功、德行，都是极高。但后来却出了这么一件事情，说是关瞳子和南疆的兀秃蛮族有关系。”
一听这话，下面的人都瞪大了眼睛。那兀秃蛮族是什么？是三年一小乱五年一造反的边疆蛮族，即使是和平时期，也时常在边境打秋风，残害百姓。然而他们身居远疆密林，一旦深遁，就踪迹全消，为此朝廷前几年可是煞费苦心，调兵遣将，耗费人力物力无数，但都鲜有起效。众人都很纳闷：关瞳子乃是一代大侠，江湖正派的泰山北斗，怎么会和那些蛮子有勾结？
“金少帮主！”包太爷打断道，“你这红口白牙的，可不要乱说话！我和关老哥相交一甲子，怎么没听说过他和什么南蛮子有染？”
金宝元说道：“话虽如此，包太爷。然而人心隔肚皮，关瞳子和您说过他的出身吗？”
包太爷说道：“英雄不问出处！俺何必要去打听关老哥的出身？俺就是穷苦人家出身的，要不爹娘怎么给俺起了个‘包二蛋’这样的贱名？”说完这话下面的许多人忍俊不禁，但只要是笑的人，就是认同了包太爷这番话。包太爷也正是要这种效果。
但金宝元却不为所动：“既然如此，那包太爷就是不知道关瞳子出身了。”
“那又如何？”包太爷说道。
金宝元道：“诸位大多见过关瞳子，就算没见过，也知道关瞳子生的是奇人异象，宽额大眼，熊鼻虎口狮须，三兽汇聚，所以又有关狮子一说。只是诸位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兀秃蛮族的酋长，也长的这副模样。民间早有传闻，说这南蛮子长的是半人半兽，远看上去就如狮子一般。而且那一代的人，大多生这副样子。这事情不假，有西南一代的朋友可以作证。”这时候有人蛇狗帮的帮主许步又站出来了，说道：“此话不假！我蛇狗帮就是那一片的，可以作证！前些年我们还逮到几个打秋风的蛮子，其中一个就长的这副样子！”
黄良超在一旁是看明白了，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显然是一伙的。
包太爷冷哼一声，说道：“难道凭着胡子长一点，那大名鼎鼎的西南刀王就成了南蛮子？你若是这么说，俺还一把胡子呢，怎么也没人来说俺？”
金宝元继续说道：“不错，光凭这点，没人敢质疑刀绝关瞳子，更何况他行侠仗义是出了名的，没人会因此而怀疑他。然而大家却不知道，这个表面上道貌岸然的关瞳子，内里却是野心勃勃！这事还得从断水阁上代长老的一封手札说起。”
包太爷说道：“一派胡言！关老哥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藏有野心？”他说着拍案而起，“你这厮才是狼子野心！你若再说，俺就把你打出去！”这话一说完，南山衙门的人各上前一步。大堂之中有包太爷的四大侍卫，还有十来个义子干儿，每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各个是正气凌然，大堂中的客人顿时大惊，不少人欲拔剑自卫，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金宝元赶忙提高了嗓门，说道：“包太爷，既然您认定关瞳子是清白的，那为什么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呢？公道自在人心，您之前也说了，在座的都是江湖豪杰，自然能分辨公道的！你若是在这里动武，只能说明心中有愧，到时候反而冤枉了好人！”
“好好好！”包太爷连说三个好字，然后一挥手，让儿郎们都稍安勿躁，“今天你若说出个道理来，那一切好说；但若你胡说半句，俺管他什么海望盐帮！今儿就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天下七绝之怒，绝非凡人能够承受。那个祥和的富态老爷瞬间化为了拧眉瞪目的不动明王，震得那些宵小之辈恨不得掉头就跑。王邦看着包太爷，脸上的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流淌。“好！”他硬着头皮说道，“我今天就说说这个道理！”
说话间他取出一封发黄的信封来，说道：“这是上代断水阁长老关长老留下的亲笔手札！这关长老曾是关瞳子的师父，也是养父。这信上面记载了断水阁的大事，其中就包括了关瞳子的身世。在信上说，断水阁曾经为了边疆百姓，而南下剿匪。那日杀敌无数，毁灭了一个南蛮子的寨子。不过寨中有一婴儿，关长老不忍下手，便将其带回断水阁，好生照料。有道是人性本善，关长老本以为可以靠中原的礼仪教化使这孩子成为一个善人，却没想到这小儿桀骜不驯，十分蛮横不服管教，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南蛮子。为了调教这孩子，关长老煞费苦心，严加管教十年，才算是将他扳过来。却不知这孩子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住口！”包太爷说道，“胡说八道！关长老是关老哥的养父不假，但他老人家仙逝多年，你又从哪弄来的什么手札？再说，再说了……”包太爷可能是情绪激动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王邦立马抢过话茬，说道：
“当年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但这手札却是真的！此乃物证，不光有物证，我还有人证！”说话间他往旁边一让，请上来了一位黑衣人。此人明明是白天，却还是一身黑衣，黑布遮脸。旁边蛇狗帮的许步叫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大白天的遮脸，不敢见人啊？”
那黑衣人呵呵一笑，用嘶哑的嗓子说道：“我长得丑，怕吓到你们！”
许步道：“老子闯遍大江南北，妖魔鬼怪见的多了，不会怕你的！”
“那好。”
说罢，那人一把扯下脸上黑布。只见此人满脸烧伤，新肉一坨坨堆积着，狰狞丑陋，似鬼非人，观者无不骇然。
许步却是笑了，说道：“我虽然走过大江南北，却没见过你这样的丑鬼！今天真是开了眼界。”
那人说道：“你虽没见过我，我却是认识你的。你是许步，是蛇狗帮帮主，我还知道你最喜欢喝蛇泡的酒吃香辣狗肉，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和尚念经！我若记得不错，你时常要用盐水洗头，不然头上会生癞子，还有，你这人饮酒能喝千杯，却会醉茶……”
许步这时候惊叫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我这些事情？”
那人叹了一声，其中哀愁是难以言喻，“许兄弟，我是贾宗义啊！”
听闻这话，许步是扑通一下子就跪了，拿膝盖当脚走一步一步的走到贾宗义身边，然后抱着他大腿哭道：“哎呦我的好哥哥！你怎么弄的这副样子！可是疼死兄弟我了！”旋即两人相拥而泣。
这时候金宝元说道：“我和许大哥认识一段时间，他常提起自己有一位义薄云天的大哥，叫贾宗义。说这人和他平日来往不多，却是谈如水的君子之交。而且这位大哥还曾经三次救过他的性命。每每提起这人，许大哥就长吁短叹，说：‘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呢？’却没想到，前些日子我在林东镇碰巧遇到了自斟自饮的黑衣人，我看他喝寡酒，很是惆怅，就与他攀谈起来，这才知道了这一番事情。”
这时又有一人上来说道：“哎呀！贾宗义？断水阁的贾宗义，那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玉面傲侠吗？听说他在断水阁大劫的时候死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人身穿一身黑色道袍，头系三束辫子，三个辫子又合绑在一起，往上翘起成为法冠。如此奇怪的发型，江湖中只有一位，黄良超认出这人来了，正是三鼎教的教主：法火。黄良超寻思着：这些人是沆瀣一气要为难我义父，而且都是有备而来啊！
法火说完这话，许多人才回过味来。原来这个满脸烧伤的丑鬼，就是当年断水阁的翩翩公子贾宗义。众人看他落得如此凄惨，都是唏嘘不已。
黄良超在一旁嘀咕：不知贾、许这两人是真的还是做戏，八成是假的。再一看这大堂中的气氛，见众人大多对着二人产生了恻隐之心，就更不怀疑了。他心想道：大家对这些人一旦同情了，就会更加相信他们的话。到时候义父这边就百口莫辩了。
再一看包太爷，脸色也是十分不好。黄良超想到：对方妙招连出，打了我们一个防不胜防，如此阵势，义父恐怕是有心无力了。
这时候金宝元说道：“断水阁的事情，其中曲折确实很多，我一个外人不好在继续插嘴了，不如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贾大哥来说吧！”
他这话说的很中正，挑不出毛病来。包太爷只能狠狠地瞪了一眼贾宗义，以此警告他不要胡言乱语，而那贾宗义却和没看到包太爷一样，徒自走上来，抱拳拱手，对众人说道：“诸位武林同道！我贾宗义师门一朝被灭，从那以后流落江湖，一直是命悬一线，每天今天能重见天日，实在是苍天有眼！今日我贾宗义宁可一死，也要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了！”
贾宗义一番话是慷慨激昂，此情此景下，没有谁能拦他。
他接着说道：“事情要从四年前的那封手札说起了。当时我负责断水阁的内务，经常要组织门徒清扫整个山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太上长老关长老的遗物中，发现了那封手札。手札上明确写着，是留给各代掌门的。我就去转交给了当时的段掌门，掌门人看后大惊失色，和我说道：‘难怪关瞳子从不争掌门之位，原来是因为关长老让他发过毒誓。’我听这话十分疑惑，一来是掌门人十分尊敬关瞳子，从不直呼其名，二来是那发毒誓又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就问了。我与掌门是师兄弟，彼此之间没有秘密，段掌门便将信给我看了。我这才知道关瞳子是南蛮子的后代。我当时敬关瞳子犹如神明，怎么也不肯相信，头脑一热就去当面质问，没想到关瞳子大怒，不光痛骂我造谣，还说要烧了那信。自此以后，我才真的信了这事情。”
此刻，包太爷已经是面无表情。黄良超心想道：义父恐怕是不想争辩了，这事恐怕还得靠武力解决。
“之后就是五皇子选武林盟主那事情。”贾宗义继续说道，“本来关瞳子就要当了，但五皇子是十分谨慎的人，特意派了几个钦差来断水阁，打听关瞳子的好恶。皇子有命，我和掌门等不敢不答，何况关瞳子的本性不一定真和平时表现出来的一样，若是让一个兀秃蛮族当了武林盟主，那还了得？所以我们就把事情和五皇子说了。五皇子便决定将这事情先放下，等日后找机会考验一下关瞳子的人品再说。却是没想到，后来关瞳子知道了我们告发的事情，当即大怒，要以‘背叛师门’为名，将我和掌门两人逐出师门。我们当然是不服的，于是有了一番争执。从那以后，断水阁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关瞳子的党羽，一派是拥戴段掌门的门徒。我觉得关瞳子对这事情太过于敏感了，就开始去查他的事情，没想到这一查，查出了一连串的疑点。比如关瞳子大多不在宗门待着，经常去江湖游历，然而他去的究竟是哪里？又没有人知道；还比如说他有两次，说是去惩戒打秋风的南蛮子，却一去不复返，根本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再比如，我在他房中找到了一尊‘哈米卡罗大佛象’，这是南蛮子的神啊，这刀绝关瞳子怎么会供奉他？我越查越觉得不对劲，但我晓得，这武林盟主绝对不能给这样一个外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说完这句话，下面的人是大声叫好。虽然也有些明白人露出了怀疑的神色，但大多数人都沉浸在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里了。好像他们已经认准，这关瞳子就是兀秃蛮族的奸细，是要祸害江山的。
贾宗义继续说道：“我知道在这么下去，一定会出事的。因为关瞳子已经察觉到我在怀疑他了，可我就是没想到啊！他居然敢下这么黑的手！”
听到这话，包太爷是拍案而起，这一下他是动了真火，整把椅子都被拍的粉碎。紧接着，众人就看一道黑影飞过，在一眨眼，就见包太爷已经捏住了贾宗义的喉咙。
“姓贾的！”包太爷大声叫道，“当年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断水阁大劫，是万魔窟、海望盐帮、山茶谷以及在座的各位联手干的！你想把这脏水泼到哪里去？”
众人一片哗然，齐声喊冤，还有些职责包太爷的。包太爷一跺脚，吼道：“吾儿何在？”
顿时包家儿郎上前一步，道：“有！”
“把这些人给我……”
话说到一半，突然听的外面有个巨兽般的声音：“呼哈哈哈！讲不过理就来硬的吗？来来来，我给你来硬的！倒看看是义绝义气深，还是我力绝的力气横！”
包太爷哑然无语，一松手将贾宗义丢了下去。随即就看一个身高九尺的黑铁巨汉走了进来。包太爷喉头一阵蠕动，咬牙切齿的挤出了三个字：
“屠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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