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论道 下
“照你所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造福天下万民，而你的敌人都是恶人。那么断水阁呢？只因为我师父关瞳子与你政见不同？”
书生沉吟少许后说道：“不，不是。我杀他的原因是因为他对我威胁太大了。”
“什么？”
“你，杜升，孔明岳，三个人都是文武双全之人，皆是人中龙凤。你们都是他的徒弟，这个关瞳子很不简单。他身为人师，必然也是文武双全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七绝之中，唯有他读的书最多。”
“读的书多了，你就要把他杀了，再把断水阁灭门？然后还要来泼脏水，说我们造反？”
“这人一旦读的书多了，脑子里的歪点子就多了。这人在武林中号召力这么大，又会读书，又和我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我必须得除他，但这只是其一。其二就是，这关瞳子并非中原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事情张白生确实是知道的，关瞳子祖籍不在中原。“但你不能——”
“我能。”五皇子打断了他的话，“他还是太子派，我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异族人会对太子这么忠诚，非要保得正统。”
“大概是因为我师父已经被中原人同化了。”
五皇子点了点头，说道：“起初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发现，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关瞳子一直和南疆一带的蛮族有勾结。”
“放屁！”张白生骂道，“我和师父这么多年，怎么没听说过？你空口无凭，拿出证据来。”
“当然有证据。你知道吗？关瞳子想要号召武林正派人士讨伐万魔窟，之后还要借着周山会武选武林盟主。他已经当逍遥散人当了六十年，怎么会突然想要干这个？你想过没有？”
这件事情张白生也有所耳闻，他想了想，说道：“万魔窟是武林的一祸，人人得而诛之。”他说这话并没避讳什么，一旁的屠金刚也沉默不语。
“那武林盟主呢？他为什么想当武林盟主？”
“你这话问的，江湖人哪个不想当？这个能成为你行凶的理由吗？”
“可你知道他当上武林盟主之后第一件事情是要干什么吗？”五皇子说道，“他早早的就开始布局，将能调动的江湖势力都调动到了临江城。临江城是什么地方？是南疆雁南关的粮道，假如雁南关是抵御外敌的拳头，那么临江城就是拳头上面那节胳膊。北疆那时不时的就来打打草谷，朝廷乏力对西域鞭长莫及，我若是再丢了南疆，这朝廷就真保不住了！所以说了，关瞳子能没有私心？他能是保皇派？他要真是对朝廷、对太子忠心耿耿，为什么不早站出来？为什么非要等我招安他的时候，弄个什么武林盟主，还要陈兵临江城？张白生，你不是傻子吧？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能想不明白？”
“师父说是因为……”是因为那里有大量的南疆人，这些人被中原人压迫，他想给那些穷苦人某些福祉——但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张白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看来这三年里的内幕比他想象中的还多。他忽然想起师父含恨而终的样子，关瞳子临死前，怒的合不上眼，连说了三遍“报仇”，一别他往日随和善良的样子……
不对！张白生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道，我师父被人害死了，死的不明不白，临死前当然会生气了！他让我们报仇，这有错吗？我今日却听信仇人的妖言，自乱阵脚，这怎么成！
但他心里理性的一面更坚持于寻找真相。对于关瞳子的事情，五皇子说的大半没错。张白生确实从他师父口中听说过，要当什么武林盟主；关瞳子那一阵子还说过许多之前不会说的话，比如什么“乱世出英雄”“中原朝廷要改姓”之类的话。从前他更愿意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客，而且对于朝堂之事是一向唯恐避之不及的。这些事情张白生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没法说服自己。
“但说一千道一万，你都不该灭断水阁满门。”他只得转移话题，实际上已经变相承认了五皇子行为的合理性，“几百条无辜的人命怎么算？我们这些幸存者过的这几年流亡生活要怎么算？”
五皇子不紧不慢的说道：“这些是我的不对，我会赔给你们的。”
“赔？人都死了，你怎么赔？你告诉我，你怎么赔？莫非用你的项上人头来赔吗？”
“你必须要我死？”
“必须要你死！”
“我死了，你就算报了仇了，我们恩怨就能一笔勾销？”
“嗯，你这个幕后主使死了，我师父也能瞑目了。不过光你不行，还得有屠金刚和半身尸这两人的人头才行。”
这时候屠金刚哈哈大笑，说道：“我们兄弟就在万魔窟！你随时可以来取我们性命！”
五皇子点了点头，也说道：“既然屠大侠这么说了，我也不拦着。你随时可以找他报仇去，你们的恩怨，你们自己了结。而至于我的性命嘛……我答应你。我可以去死，但现在不行。”
张白生愣了一下，“怎么讲？”
五皇子说道：“我现在身负重任。我问你，如今这个世道，谁能还天下太平？平庸的太子？是奸诈的四皇子？还是东疆的反王？”
张白生摇了摇头，说道：“都不行。”
“我行不行？”他看着张白生的眼睛，“张白生，谪仙，你平心而论，我行不行？以我的本事，有没有这个可能？”
张白生沉吟着，心中想到：若是要终结乱世，最佳的人选就是面前这人了。虽然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无论如何，此人都是乱世枭雄，他有才学，有胆识，其能力远胜于他的两个兄长。
“很难。”张白生说道。
五皇子点了点头，说道：“很难，但不是不行，对吧？”
张白生点头不语。
“那就对了。你以侠客自居，必然不愿意看世道就这么乱下去，你也想要天下太平对不对？这应该是最大的善，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侠义’。”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对。”
“那你的仇恨能否暂时为这份侠义让步呢？”五皇子问道。
张白生皱起眉头，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先助我打天下，待天下太平之后……”他笑了，“我就在关瞳子的坟前自杀。”
“要么你骗我，要么你疯了。”张白生说。
“我没骗你，那大概是我疯了。嗯，大概是我疯了。”五皇子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说一般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张白生说：“凡夫俗子，吃饭睡觉、娶妻生子而已。”
“对。但你我不是一般人，我们活着是为什么？不说我，先说你，你活着是为什么？”
“为了……”报仇？“为了得道成仙，逍遥自在。”
“嗯，其实还有报仇和行侠仗义。”五皇子说出了张白生心里的台词，“你是复仇者，是侠客，还是仙人，所以你要扮演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角色，完成己任。而我——”他顿了一下，眼神沉了下去，“——而我自居为帝王，既然如此，我就必须扮演这个角色，完成帝王的责任。这道理都是一样的，我们为责任而活着。你的责任可能是日后生活中渐渐背负起来的，但我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背负了责任；你我若是如凡人一般活着——吃喝拉撒，传宗接代，如此庸碌一生的话，恐怕会死不瞑目吧？但当责任全部完成之后，我们的性命也就没有意义了。如此一来，当天下太平的那一刻，我的责任就结束了。我本来还想当几年皇帝，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一来是你急着要我死，我也确实该死，若继续活着未免没有自觉；二来是活着确实是累啊。”
张白生轻轻颔首，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助你结束乱世，然后你就一死了之？”
“是。”
“那皇位怎么办？你有儿子吗？”
“爱谁来谁来！”他大声说道，“我恨透了帝王家。我只要天下太平，至于将来谁做皇帝，与我无关了！待我死后，世人会念我的功绩，我也算不枉此生。若说皇位嘛……我就仿效古人，禅让于有德之人好了。”
说完这话，五皇子不禁一阵苦笑。他摇了摇头，对张白生说：“你别无选择了。辅佐我，最后拿走我的性命；要么与我抗争到底，现在你就会身首分离。”
张白生没法拒绝他。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们达成了暂时的合作。张白生要遣散断水阁的一切剩余力量，同时身边配备一名五皇子的侍卫。名义上是保护，实际是监视。接着他要接手长天公的班子，将东疆的力量整合起来。而张白生拿到了五皇子按了血手印的生死契，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会在关瞳子坟前自刎。
而且张白生还意识到了一件最可怜、可悲、可叹、可恨的事情：他的仇人，一切因果的源头，这位五皇子，和他是一路人。
他一直要杀的那个仇人，或许就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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