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浪子无家 中
她刚才还欢快的神情一瞬间就冷了下来，好似三九天里瞬间凝固的水。“还有几块碎银子。”她用超小的声音说道。
她那块碎银子不会比她的声音更大，黄良超心想。“我身上应该还有点。”
“那就是你的。”她不好意思的说道，“对不起啊，前些天有个小孩闹了急病，我这急用钱去买药，就……就没问你，花了一些……老弟你别怪我，当时救人性命，真是急得很……”
黄良超说道：“那都没关系的，我本来也想把那些钱都给你们，只可惜我身上的银子真不多了。”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啊，真的没办法，咱去碰碰运气吧，万一那家医馆愿意做好事呢？”
正在这时候，那个姓刘的汉子闯了进来，大声说道：“小姐，外面有个孩子不行了！”
夏晴应了一声，赶忙跑了出去。外面的床铺都躺满了人，包括地板上也是，只能把这个孩子接到黄良超的屋子里来，打个地铺躺着。
那是个瓷娃娃般的小男孩，生的很耐看。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吃苦受累的人家，估计从前家里已经很富裕。此刻这孩子是满脸通红，闭着眼睛，眉头紧锁。黄良超隔着很远，似乎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
接着夏晴使出了浑身解数，内服、外用、药熏、针灸，整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吃了药之后，那小孩昏昏的睡去了，但在梦里还是一个劲的说胡话，呻吟。夏晴守在一旁，又开始掉眼泪。
看来她之前没撒谎，对每个病人她都是这样。黄良超心想道，她的感情太单纯了，稍微一点小事就能高兴个不停，反过来，看到谁有不幸，就会掉眼泪。他从没见过——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女人。
姐姐活的很洒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像我。
“咱们没有药啊！”孩子睡着之后，她就跟黄良超抱怨，“真是没有药，若是有药，以咱的手艺，这孩子绝对有救的，但现在……”她泣不成声，“咱只能让他死在梦里了。”
黄良超一惊，说道：“这孩子必死无疑了吗？”
她点头，说：“只有些止痛安眠的法子，减轻他的痛苦罢了。估计今天晚上他就要走了。良超，我心里好疼啊，这么好的一个小孩子，你瞧他长的多可爱……”
黄良超也望向那小孩——那孩子大概六七岁，此刻虽然睡着了，但还是如脱水的鱼一般喘着气。他在渴求生命。夏晴忙完了手头的事情，立刻上路了，说是要去城里的医馆买药。刘大哥陪她一起去，刘大姐留下照看其他病人。
她刚一走，那孩子就不行了。一个劲的叫唤，而且脑门烫的足以煲粥。没多久，他的气息就越来越弱，直到死去。黄良超束手无措，眼睁睁的看着他走了。他叹了口气，然后强忍着头痛，坐到门前的台阶上，等着姐姐归来。
“你怎么不回床上躺着去？”刘大姐插着腰，大声说道，“你作死呢？你再病了还不得给小姐添麻烦？快回去快回去！”
黄良超说道：“我想在这等她。”
“有俺家相公看着呢，没事！你快回去，要把俺可抬你了。”
黄良超无奈，只能回去歇着。刘大姐跟着他，一边走一边念叨着：“你们这些个人，真是不让小姐省心。尤其是你！你知道小姐为你费了多大心思吗？你要是好不起来，可对不起她。”
“我尽力。”他实话实说，但这事情不是他能控制的。
“你们这些人，唉！”那粗壮妇人一边用抹布擦桌子，一边唠叨个不停，“吃咱们的用咱们的，还不让小姐省省心。当初她散尽家财来施舍穷人，到头来呢？到头来弄的自己食不果腹。还要到处借钱去给你们花……”
黄良超沉默不语。刘大姐又唠叨了几句，然后外面传来一阵病人的呻吟声，她便骂骂咧咧的过去了。
夏晴归来的时候，天色几乎全黑。单是看她的脸色，黄良超就知道这一趟怕是白跑了。她一回来之后，就在客厅的木凳上坐下了，喝着蜂蜜茶水，长吁短叹。
黄良超从床上坐了起来，喊他：“姐，别急，会有办法的。”
“会有办法吗？”她走过来，望着黄良超，“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任你怎么努力，也是没办法的。比如那孩子……”她侧头，望向地上的那张席子，几个时辰前，这里躺着一个发高烧的小男孩。此刻那小孩儿已经被抬了出去，埋在乱葬岗。
她喝了口水，一阵摇头，“没有办法。咱磨破嘴皮，好言好语说尽，可人家一点都不愿意施舍。我这点碎银子，只够买些米粮，药材什么的，真是多一点也弄不到了。墨竹堂这么大的生意，怎么就不能发发善心呢……”
黄良超听到这句话顿时心里一震，连忙说道：“姐，我行礼中除了银子，是不是还有一支毛笔？拿东西还在吧？”
“在啊，怎么了？”
“明天你继续去，带着这个，兴许他们就会卖给你了。”
夏晴眼前一亮，问道：“真的？”
黄良超也不确定这信物好不好用，但此时只能试一试了。“死马当活马医。我还等你给我治病呢。”
夏晴点了点头，拿着那毛笔看了又看，喃喃道：“这东西真的管用吗？别到时候白跑一趟。唉，老弟，你是不知道这里到外面有多难走了。而且这些日子外头兵荒马乱，走路都提心吊胆的。”
我陪你去！他差点就说出来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腿伤未愈，走路都困难。
这时候刘大姐也走了进来，说道：“就是！一根破毛笔就能换的墨竹堂的药材？你这笔是金子的么？要我说，小姐你别信他，你还是等明天俺上山采药吧。别再往城里跑了，世道这么乱，俺们两口子都担心死了！”
夏晴点了点头，说道：“我再想想吧。”
转天，夏晴给大伙做好了早饭，然后跟众人说道：“我还是要去试试。老弟，我信得过你。”
刘家夫妇一阵劝阻，但夏晴去意已决。黄良超十分感动，和她说道：“姐，你就和那里的人说，是黄良超叫你来这里取药。这毛笔是孔明岳孔堂主的信物，你这么说，若他们真是墨竹派的人，就不会不给你的。”
“好，我试试！”说完这话，夏晴便急忙出发了。待夏晴和刘大哥走后，刘大姐问道：“你真能帮得了小姐？”她语气充满怀疑。
“我和墨竹派掌门是朋友。”他说。
“是吗？俺也不懂得什么江湖事情，只要……只要能帮到小姐就好了。”说完这话，那悍妇忽然起眼泪来，“小姐明明有荣华富贵可享，却偏偏要过这遭罪日子，你说说这……唉！俺真是心疼她啊。”
这时候外面大厅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是啊，夏小姐真是活菩萨。”黄良超侧头朝外面望去，看见墙角席子上躺着一个老汉，他腿上打着柳条夹板，大概是腿上骨折。他叹了一声，说道：“若不是夏小姐，老汉这性命就没了。我当年还觉得，那夏家是什么为富不仁的人家，却没想到……夏小姐积德行善，来世当有大福啊。”
“来世管个屁用！”旁边一个瘦汉子大声骂道，“什么修来世，好人有好报，都是放屁！老子一辈子也没干过坏事，还总打了鸟儿分给村里穷人，结果呢？结果害了病，脸都烂透了，若不是夏小姐，我早就见阎王了！什么佛爷菩萨，都是狗屁！呸！”
老汉大惊，叫道：“你好大胆子，敢非议菩萨！你遭报应是因为你打猎杀生，你看屠夫死了都要下地狱的！”
“放屁！我要是不打猎我吃什么？我不打猎，一家老小都饿死了，有什么错？许老虎吃野兽，就不许我们打猎？”
“罪过，罪过！”
黄良超在一旁听着，心中想到：为什么都要求神拜佛呢？神佛能给人饭吃吗？他问一旁的刘大姐，说：“世上真有神仙？”
刘大姐笑道：“要俺说，若有神仙，也肯定是坏到烂肠子的恶神。要不怎么会北边旱南边涝，怎么会到处打仗打个不停？”
黄良超想了想，说道：“刮风下雨的事情咱管不着，我听说前十几天也是风调雨顺。这证明神仙也是时好时坏的。不过这人祸，却真的是人祸，唉，为什么要打仗呢？我不明白。”
“你若明白那就坏了。”刘大姐笑道，“若是懂了，你弄不好也就陷进去了。我和你说小兄弟，俺那口子总说，江湖虽险恶，但多少还有一个义字。可是这朝堂之事，就只剩下人吃人了。”
黄良超有些好奇，刚想问这夏家和刘氏夫妇从前的身份，就觉得一阵头痛，浑身无力。“我得休息了。”他说完这话，就躺了下去。没多会就昏昏沉沉的睡了。在梦中，他变成了天下无敌的将军，他率领着千万骑马汉子杀穿西域，他一枪插死了那嚣张的六臂神君王啸风，又杀了大马帮帮主霍大元；再一抬头，头顶飘着他的大旗，自己成了西域的新王；他放浪形骸，过着无比逍遥的日子；他骑着马，带着夏姐，两人一起纵马西域，好不快活……直到一疤脸恶鬼出现了，随着他的出现，整个世界乾坤颠倒，西域变为鬼域，骏马化为白骨，夏姐也摔下马来，倒在血泊中。
他猛然惊醒。醒来之后，他就感觉自己满身都是粘糊糊的汗，但头上已经降温了，而且清醒的很。周围光线昏暗，唯有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他的姐姐正趴在油灯边小憩，灯光照亮她的面容，姣好的面容上朦胧如烟。她是锥子脸，只是有些过于瘦了，而且面露菜色，显然是营养不良。她本可以过得更好的，黄良超心想道，但她选择了这样的生活。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房间里并不算太暖，她若是这样睡着，恐怕着凉。黄良超不禁将她叫醒：“姐，醒醒。”
“嗯……”她发出一声呢喃，却没有醒来。
“这里冷，回屋去吧。”黄良超小声说道。
“不要，姐，让咱再睡会儿……”她接着发出一串梦呓般的声音，“反正明天也没有课……”
说到这里，她突然翻了个身，“扑通”一下子从凳子上滚了下来。“哎呀！”她捂着脑袋叫道。
“姐！”黄良超起身就要扶她。而夏晴却一脸严肃的冲他举起了手掌，“咱没事。”她的声音十分冷静，只是额头上有一块红，而且似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淤青。
“当真没事？”
“没事。”她一手捂着额头，以十分冷静、略带哭腔的声音回答道。
果然很疼吧，姐？黄良超忍着没问出口。“去擦点药吧。”
她点了点头，背过身去，似乎是在用袖子抹去夺眶而出的眼泪——简直是水做的女人，黄良超心想道——然后她转身，以往日的阳光笑容面对黄良超，欣喜的说道：“老弟，你好啦？”
黄良超轻轻点头，说：“好了。”
“哈！咱就说嘛，药方绝对没问题，只要有药，咱谁都能救的好！”她高兴的拍掌，一脸喜悦，“老弟，你的办法真奏效啊！咱拿着毛笔过去，还没说呢，那个掌柜的就冲咱作揖了！你可不晓得，那家伙从前就是一张臭脸，总拿鼻子看人！他不光给了咱足够的药材，还死乞白赖的送了几十两银子。真是太好了。”她从桌上的一个包裹中取出银子，笑道：“有了这些，老弟你就能康复了，而且大家就都有救啦！外面的人一个都不会病死，咱终于……终于……呜哇——！”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她捂着脸，泣不成声，“若是……若是再早一点就好了，那孩子也不会死……”
“姐，事情已经过去了。”黄良超说道，“有了这些银子，你就能救更多的人，以后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了。”
“不。”她止住了抽泣，泪眼婆娑的望着黄良超，“这银子是你的。”
“啊？”
“是你的。”她双手奉上，“咱受不起这么贵的礼物。有药材咱已经很知足了。”
黄良超笑道：“就当是我的诊费好了。”
“诊费可要不了那么多。”她从里边拿出一小块碎银，“这就够了。”
黄良超笑了笑，不想再说，但他暗自决定，走的时候将银子留下。
第二天早上，外面的病号排着队来黄良超病房里道谢，然后让他一一请了出去。“举手之劳。无须多礼。”他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就说自己身体抱恙，继续休息了。他很感动，但他真的不善于应付人情。
“老弟，你似乎是个很不近人情的人啊。”夏晴后来和他说道。
“有吗？”
“表面上是的，不过……”她笑了，“咱懂你啦。只是表面上而已。”
下午的时候，黄良超已经能拄拐下床。他身体底子厚，恢复的极好，夏晴给他检查身体的时候都感到十分惊讶。“咱行医也有些年了，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病人。”她惊叹道，“你比牲口好的都快啊。”
他苦笑，将这话当做褒奖。
黄昏临近的时候，他独自来到门口，望着西边夕阳出神。西边，他早晚要回去的，某人的性命在等他去取——而这里，他也早晚要回来。他喜欢西域豪情，纵烈马，饮烈酒，却也喜欢这世外桃源的幽香，陪她从早到晚，喝香甜的蜂蜜茶。
他忽然很怕，怕自己就这么死在西域，再也回不来。姐姐曾跟我说，要我留下当个普通人，他心想道，也不是不行……
不行，真的不行。
忽然飘来一阵蜂蜜的甜香，他转过头，看见夏姐正端着一杯蜂蜜茶走过来。“每天喝一小勺。你能好的更快。”她笑道，“咱这里最好的东西就是蜂蜜啦。”
“嗯。”这些日子下来，他已经学会不和夏姐客气。他自我保护的拘谨外衣，已经被她淳朴的笑容融化殆尽了。蜂蜜水的香甜让他再次想起了之前夏姐和他说的话，留下来，做个普通人，远离江湖。
他小口喝着，沉默不语。姐姐站在他背后，也不说话。不知为何，一向话唠的姐姐突然安静了。许久之后，她忽然说道：“你要走了吧？”
“嗯。”他将茶杯放在一边，凝视着上面的涟漪，“不走不行，不走不行。”
“在住几天不行吗？”她紧挨着黄良超坐下，“你这一走，咱们可能就在没日子相见了。”
黄良超的心里一阵惆怅。对啊，也许姐姐会搬迁到别处，也许我会淹死在江湖，也许他日物是人非。他下意识的侧过头去，两人的目光交汇了。夕阳远比昏暗的油灯迷人，光芒下的夏晴也是一样；笑脸上光暗分明，比艳阳天下的她，多了一份慵懒、朦胧的美。
三个心跳的时间，笑容转为羞怯，她将眼神移开，睫毛闪动如蝶翼，脸如天边的火烧云。“别……”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就也害羞的藏了起来。
好想吻她。黄良超忽然蹦出这么一个念头来。他在这之前不晓得男女之事，然而这种感情是不用人教的。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
但旋即他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可怕的事情。因为他没法给爱人以幸福——幸福，宁静的生活，腥风血雨随他而来，随他而去，如影随形，他已经注定孤独。
“我……我不想让你走。”她改了自称，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欢快，这让黄良超听的一阵错愕。她继续说道：“我想让你留下，这样你就可以远离江湖，不用再去打打杀杀啦。咱们虽不富裕，但勤劳一点，也能过得很好……”
“别说了。”黄良超叹道。
“留下吧。”她继续说，“陪陪咱嘛。好吗？”
“别说了。”
“老弟……”
别说了啊！再这样想去，我真会动摇的。他心里痛苦的想到，他绝不能动摇，他发过誓的，他绝不能负了铁枪王的道义，他背着铁枪，铁枪也背着他，那是浪子在江湖中的独木舟，没了铁枪，他将溺亡。
就在这时候，从远处走过了几个汉子。其中一人骑马。黄良超远远地望去，就觉得这些人来者不善。当即说道：“姐，叫人把的我枪抬来！把刘大哥也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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