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无题
又一个不眠之夜。
张白生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了，自从懂事以来，他脑子就有比凡人多上一百倍的念头，每天脑海里有千般事故运转不休，所以他很难睡着，就是睡下了，也睡不长。
旭日初升，雄鸡破晓，张白生坐在床头，凝视着自己夫人恬静的睡颜——她这样更好看一点，张白生心想道，不抹胭脂不上口红，闭上一双勾人的狐狸眼……单纯的像个不涉世事少女。
但即使是那样，张白生也不会爱她——他会像喜欢小猫小狗一样喜欢他，但绝不会把她当个女人来爱。陆筱虽说是个好姑娘，但却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但我也可能永远都找不到那个人了。他有时候也会这样想。
这个把月来，张白生将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渐渐地，山茶谷的人都觉得这个掌门人很不错——即使他不会武。三长老力挺他执政；兽面十护法对他忠心耿耿；鹿、枭、鹤、猿四大堂主有一半的人给他面子……可是张白生依旧难以入眠。
他受不了人们对他的虚情假意和阿谀奉承，受不了萧堂主无意之中的轻蔑眼神，还有鹿堂主的笑里藏刀。
陆筱一声呢喃，挣开了眼睛。
“夫君，你起的这么早？”她睡眼朦胧的看着张白生，“还是你没睡？”
“睡了几个时辰。”他撒了谎。
陆筱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说道：“奴家去洗漱一番，然后就给您做早点。”
她很温柔，待我也很好。张白生心想道，自从结婚之后，她就一直这样，从前的野性全都没有了，温顺的像个大家闺秀。一想到这里，张白生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但他真的没法去爱她，为此，他只能用更多的谎言去堆积，用甜蜜的虚情假意来稳定这个关系。
今天，山茶谷的各路统领都要来谷内开会，四大堂主，还有其他的一干长老悉数到场。自从张白生回绝了朝廷的招安后，山茶谷的不少产业都受到了冲击，好在他一番运营，将这个坎顺利的迈了过去。然而麻烦接踵而至，正如张白生所预料的那样，东疆的叛乱已经蔓延到了他们这里，山茶谷必须尽快做出回应。
这其实对与张白生来说不算什么麻烦，他早就想将山茶谷并入东疆势力了，然后游说这支力量，去攻打万魔窟和海望盐帮。但是合并这种事情，必然会涉及到利益冲突，山茶谷比东疆反王们富有，但是论兵力却没有人家多。这种情况下，山茶谷必然会受制于人，弄不好要大出血。按照四大堂主的想法，山茶谷必须要争取利益，一分一毫都不肯让。
目光短浅的人啊。张白生的看法和他们截然不同。他要拼上整个山茶谷的力量，助东疆反王成就大业——如此一来，他们就是在辅佐新皇，若是等东疆某位反王登基，他们就是开国元勋，到了那个时候，该有的东西一样不会少，反而会更多。反之，若是他们现在毫厘不让，将来纵使大业能成，山茶谷也落不下多少好。
为什么他们就不明白呢？
于是会议开始了，张白生据理力争，争的面红耳赤，就如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泼妇一样和四位堂主争辩。鹤凉神游在外，萧觅林不善言辞，很快就摆平了，但剩下的两个，一个贪婪一个虚伪——袁霸拍桌子叫板，恨不得一口吃了东疆反王；鹿善原更是撒泼打滚，连哭带闹，逼着张白生去和东疆反王谈判。张白生到最后是满头大汗，心力交瘁。
会议结束，结果和没开一样。张白生在心里诅咒那些目光短浅的俗人；陆筱给他奉上凉茶和干果，然后却轻言细语的宽慰他，偶尔去抱怨两句东疆反王的不好。
她也不懂。张白生心想道，她只有些妇人之见，甚至她和那些堂主想的都一样，只不过不好在我这里说而已。其实东疆三路反王给的条件很宽厚了，人家拿出了诚意，但山茶谷却死咬着不放。
张白生有心无力，而且无人能为他分忧。下午的时候，陆筱去午睡了，也叫他一起休息，而他依旧失眠。他坐在山茶谷的竹塔顶端，凝望夕阳。上一次凝望夕阳是在大煌城，他和孟诚躺在某个贪官的房顶，等待夜晚降临去放火烧房。如今物是人非——但好在夕阳依旧美丽，永远美丽。
“夫君，你在那上面干什么？”陆筱在下面叫他。
“看夕阳。”
陆筱朝那边望了一眼，随口说了一句：“不是每天都有吗？有什么好看的。”说完之后她就走了，可能是去准备晚饭。
如果她稍微展露出一点兴趣的话，张白生就会立刻将她拉上来。然后两人坐在山茶谷最高的地方，肩并肩的看一看这美景——但显然她没有这个雅好。张白生心里的落寞感更加强了，他又望了一眼那通红如火的夕阳，喃喃道：“却不知天高几何，地厚几尺？我若能扶摇直上，去太阳上看一看那就好了。”
转过天来，张白生忽然听到一个传言，说是什么无名掌法又出世，一个姓黄的少年一掌打败了屠金刚。他连忙让下面的人去打探消息，晚上的时候有飞鸽传书，大致和他说了南山衙门的事情。张白生心想，这事情疑点很多啊。首先无名掌法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强，而且用了之后必然是两败俱伤；其次，无名掌法需要以功倒颠坤乾第一层为基础，才能修习，我把功法传给师兄时间不长，他们怎么能修行的成？最后，怎么是姓黄的少年——也就是黄良超，怎么是他学的无名掌法？功倒颠坤乾不外传，三哥应该知道啊。
他掐指一算，心说这是有人故意造谣。为的是陷害断水阁剩下的几个人。
这么说，是不是马上就要找到我头上了？
张白生盘算着今后的打算。一般的江湖人不敢来找山茶谷的麻烦，但敢来找麻烦的，绝对就不一般。如果说什么万魔窟、海望盐帮之类的大宗大派真的来了，山茶谷会保我这个便宜掌门吗？
呵。
他喝了口凉茶，决定今晚就跑。
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夫人。我们俩也该结束了，早晚要结束的，他心想道，我走了，她就是山茶谷唯一的陆家人，在这种情况下，她就是掌门。他临走前写下一封手札，讲明白了和东疆反王结盟的利害关系，还将接下来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算是尽了责任。陆筱在发号施令上其实比他更有权威，因为她是真正的陆家人——也许我走了之后，山茶谷会更好，张白生不禁想到。
盘缠，一套衣服，暗器，各种药品，以及水袖——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张白生自从来到山茶谷之后就碍于掌门形象没戴过水袖，没有这东西，他总觉得少了截胳膊。
当天晚上，他脱下了山茶谷掌门人的华服，换上了往日的飘飘白衣。他带足了金银，还有陆皖留下的天下第一剑。他已经决定，离开之后的第一个晚上，他要一掷千金，抱美人喝花酒，不醉不休。
他早已计划好了逃跑路线，山茶谷的地形他早在刺杀陆皖之前就调查过了，对于一切都了然于胸。那一晚，万籁俱静，山茶谷之中仅有鸟兽鸣啼。那是翠鸟和黄鹂，是山野的猿与鹤——别了，朋友们！张白生在心里和他们默默道别，这些日子以来，他和动物的关系远比人要来的近。他吹箫，鸟儿便和之以歌。他丢几个果子，便会有猿猴来吃，混的熟了之后，有的猴子还曾给他带来回礼——鲜美的蟠桃，还有一条肥鱼。但是猴子太多，就连张白生，也分不清给他礼物的是哪只猴子了。
他特意带了几个洗干净的果子，放在了平时喂食的地方。“诸位猴兄，有缘再见了。”他喃喃道。但他们恐怕永远都不会再见，因为张白生不会再踏足山茶谷了。
一切了结，张白生满心欢喜的出发了。他一路披星戴月，纵马南行，来到了邻近的虎安城。是夜，城门禁闭，他得等天亮在进城。于是张白生就只好再等上一个来时辰。初春之时，天气还很冷，好在他带了烧酒，喝上半壶，身子暖了许多。
不一会儿，东方鱼肚白，门口已经稀稀拉拉有了些赶集进城的农民。张白生收拾行囊，一个箭步窜到了他们前面去。就听吱呀一声，城门缓缓打开，那两扇城门刚开了一条缝，他就窜了进去，直奔青楼。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去他妈的师门大仇，去他妈的炼丹修仙，我今天先做个酒中仙再说！
金杯美酒，红巾翠袖，长天白日之时，他就开怀畅饮，一掷千金。从早喝到晚，再从晚喝到早，身边的美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袖子里的元宝丢出一只有一只，他从笑喝到哭，从哭喝到笑。到最后都没人敢再去陪他。
但好在酒还有，他纵使酒量再好，也喝不干一个青楼的酒。
常言道寡酒难饮，但张白生却从不觉得是这样。喝了酒，朋友们就都来了，一开始是师父在陪他喝——但师父你年纪大啦！喝不了多少就走了；然后孟诚又来了——小师弟啊小师弟！你武功比我高，酒功可是比我差得远！抬走下一个！喝走了孟诚，又来了孔邓二位长老——哈！执法长老你一向铁面，没想到喝起酒来却这么爽快啊？嗯？传功长老这么个喝法，莫非要再传我点喝酒的功法吗？可惜我张白生是个废人，我练不了啊！
喝到最后，长老也被他喝走了，张白生正当无聊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背影。是青楼的女子吗？“来来来！陪我再喝一杯！”他从袖子里摸了摸……已经没了，“没事！把我这脖子上的玉当了，也能换几两好银！”他醉眼朦胧的看着那姑娘。
那人还是背对着他。
那是个恍若雾中的女子，虚无缥缈，似真似幻，隐约能看到她穿着青蓝色的裙服，波浪般的长发披在肩上。
张白生的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怎么着，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让我看看你！”他用恳求的语气说道，“让我看看你的脸，好吗？好吗？”
那女子笑了——尽管背对着他，但张白生却觉得她笑了。接着她缓缓地转过头，张白生稍微能看到她的侧脸了，他看不清那朦胧的脸，但就觉得这人美艳不可方物；而且张白生在她身上感觉到了寻常女子绝不会有的气质——她就像是磁铁那样吸引着他。
是她吗？就是她吗？她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个人吗？
“让我看看你！”他猛然站了起来，朝着那女子跑去。然而那人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任由他怎么跑，也是够不到的。他连忙用手去抓那人，却没想到打翻了酒壶。“啪”得一下，瓷瓶摔在地上，那刺耳的声音仿若利刃，划开了他的梦境。他迷迷糊糊的看着，只见杯盘狼藉，旁边还躺着两个庸脂俗粉在酣睡——然而那蓝衣女子却不再了。
一切都是一场春秋大梦。
没了，什么都没了，他嚎啕大哭——没了，什么都没了！就连喝的酒，都从眼睛中流走了。
已是深夜，他独自离开了。老鸨子满面欢喜的来搀扶这位大财主，甜言蜜语将他捧上了天。他一把将老鸨子推到墙上，然后丢给她一块银子让她闭嘴，老鸨子噤若寒蝉，但脸上的堆笑却始终没有消失。
他站在门口，深呼吸。冰冷的北风穿肠刺骨，将他肺里的胭脂味和酒味都冲的干干净净。如果此刻能够永恒，他也不介意这么一直过下去——直到他听见了脚边幽幽的哀叹。
陆筱正抱膝坐在门口。
自己的夫人蹲坐在妓院的门口等他出来——即使是洒脱如张白生，在此情此景之下，也会感到十足的尴尬。
“夫人。”他尽量打起精神，“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进去的时候就在了。”她说。
“你就在这等了我一晚上？”张白生问道。
“不然呢？”她昂起头，望着张白生的眼睛，“我还能进去抓你吗？”
张白生将视线移到一边，“我……我以为……”
“你以为我不会找你，还是以为我找不到你？”她苦笑，“前几天我就暗下决定，心说你不睡我也不睡，因为我不忍看你整天折腾自己的身子。却没想到今晚你竟然不辞而别。路上我曾跟丢了你，然后我就直奔青楼了——呵呵，你这种风流浪子，还能去别的地方吗？”
张白生无话可说。于情于理，左说右说，他都是罪大恶极。抛弃自己的夫人，独自跑到青楼喝花酒，这种事情是不仁不义。
“那，咱们回去吧？”张白生说道。他知道，这句话是最好的安慰。
陆筱凝视着他，“你真肯回去？”她顿了一下，“你还愿意陪着我？”
张白生说道：“我走不是因为我不愿意陪你，而是因为我再留下的话，会给山茶谷惹大麻烦。”
“但你不愿意回去吧？”她握住了张白生的水袖，“我看你在外面更开心呢，山茶谷里虽然有好吃好喝，有仙境般的美景……可我没见你笑过——也从没见你待过这袖子。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天天戴着的。”
张白生沉默不语。
“那我们就不回去了。”陆筱忽然说道，“夫唱妇随，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她紧紧握住了张白生的手，张白生能感觉到她的手热热的，上面不少汗，“我也不当什么山茶谷的大小姐了！你去哪我就去哪！”
张白生的酒劲全醒了。“我要去找万魔窟和海望盐帮复仇，说不定几年后还要去西域找大马帮的麻烦，甚至……甚至我会随着东疆反王们南征北战……我今后的日子没有一天安稳，甚至说不定哪天我就死了！”他激动之下，也攥住了陆皖的手，“死了你懂吗！你跟我在一起，不光长久不了，而且说不定哪天还要跟着我送命！”
“那我也跟你走！”她哭了出来，“你活着一天，我们就做一天的夫妻，活一年就做一年！我什么都不要，白生，我只要你！”她说着扑进了张白生的怀里。张白生搂着她颤抖的身体，心想道：我要找的人不是她，但她要找的人是我。
他不由得想起了蝶长老的那一番话：“你把她当做一个过客，或是计划的一个棋子，但她已经把你当成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女人不比男人，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只是想找到缘分中的那个人。”
所以，张白生这一次真的没办法了。
若说天下间有什么事情，是他谪仙张白生摆不平的话，那这事情一定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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