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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行尸走肉
当晚，杜升在外面和赵氏兄弟喝酒，而张白生和常汐同处一室，秉烛夜谈。
“留我做什么？”常汐坐在张白生对面，烛光灿烂，她惨白的脸色被光辉掩盖了许多。
“首先是结账。”张白生说道，“我欠你的银子，一分不差，都在这里。”他说着将银子放在桌上，“我不欠人钱的。”
常汐自己都忘了这事了。“那好，我收下。”她将银子收好，“现在我能走了吗？”
张白生说道：“还不行。”
“不行？莫非你真要留我陪你一晚上吗？”常汐看着自己的指甲，烛光映在上面，修长的手指凝脂如玉，指锋却也利如刀尖。
张白生听到这里来了兴趣，问道：“假如我真要留你一晚呢？”
“哈，你的原配夫人以及梦中情人都会吃醋的。”她嬉笑之间，一下子在张白生的心坎上连捅了两刀。
“原配夫人把我休了，梦中情人已成泡影，我还有什么……”他差一点就说成了“我还有什么活头”，好在及时改口，“……什么顾虑？”
“哈哈哈哈……”常汐干笑了几声，“那好啊，我就在这里坐着，你想干什么都行，我绝不反抗。来吧。”
张白生一阵苦笑，“我输了。我现在连喝酒的心都没有，何况是女人？”
她莞尔一笑，“喝酒排在女人前面啊？”
“你喝醉了，不光快活，而且能在梦里见到任何女人。但和女人怎么快活，也不及喝醉了痛快。”
“是么？可惜我酒量太好了，从没醉过。”常汐摇晃了一下桌子上的酒壶，空的，“看来今天你受的打击很大啊。”
张白生用一只手撑着脑袋，说道：“嗯，很大。五皇子之前说，他结束战争之后，就要‘一死谢天下’，我看我也差不多了。”
“你不想修仙了吗？”
“想。”张白生说道，“但那绝不是什么快活的事情。自己修仙太孤独了，没人陪我喝酒。大概我会老死在某座仙山上吧。”
“他把你的泡泡戳破了，你成废人了。”常汐说道。
“我只是累了。”张白生合上了眼睛，“真的……没意思。真的是没意思啊。我要做的都是自己不想做的，我想要的什么也得不到——而且永远得不到。”
“废物。”她又说了一遍，“现在即使你再想留我一晚，我也不会让你为所欲为了——我要走了。”
“你……”张白生欲言又止，“好吧。坐下，待说完正事之后，我就不耽搁你了。”
到此时为止，两人才算正式开始谈话。
“常公子。”张白生特意用了这个称呼，“你和五皇子有仇，对么？”
“仇深似海。”
“能否告知一二？”
常汐稍加思索，说道：“这是常公子的不齿之痛，不能告诉你。”
“常公子不能告诉我，那常汐能不能告诉我呢？”
她冷笑道：“常汐愿意将这事告诉从前的那个狂妄谪仙，不愿意告诉给五皇子的狗腿子。”
“我不是他的狗腿子。这只是为了谋天下而暂时将仇恨搁置下了。”
“嗯，你这样说也没有错。只是我见了太多如你一般的人，明明是人，却偏偏要当圣人当神仙。我问你，你要救天下苍生是吗？”
“是。”
“你和五皇子想在想法一样，都觉得救天下才是头等大事，个人的恩怨与荣辱都可以搁置，对不对？”
“不错。”
“那好，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救天下？”
“那当然是……”张白生的脸色忽然一僵。
“是什么？说出来。”
他沉默不语。
“是因为你的济世救人之心吗？”常汐问道。
张白生摇头不语。
“那莫非是为了成就一番霸业，享荣华富贵？”
张白生说道：“吾辈怎么会如此庸俗？”
“那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
“——为了青史留名，为了成为世人眼中的圣人，为了满足自己扮演圣人的虚荣心。”常汐冷笑道，“你，五皇子，以及许许多多在这场漩涡中死去的人，想法都一样。无论是为了野心而造反的反王，还是这位口口声声说要终结乱世的五皇子，他们都不是真的为了天下苍生。说到底，你们永远成不了圣人，最多只能扮演一下圣人这个角色，满足一下自己可悲的虚荣心罢了。”
张白生一时间无言以对。常汐冷笑道：“你连这点境界都没有，你还有脸自称谪仙？呵，也只算是个装神弄鬼的凡人罢了。”
“不是的。”张白生沉吟着，“不是。至少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我从没想过……没想过青史留名那种蠢事。你看啊，这个世界上的蠢人比聪明人多这么多，我可不想让一群蠢货来纪念我自己……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一开始有个目标，我只是想把这些俗事了结，然后就去……我只是想将这一切了结而已！但是了结之后呢？我现在没处可去了，也没人能陪我，我……”他语无伦次。
常汐摇了摇头，“你现在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罢了。”
“行尸走肉？”
“嗯，没有爱没有恨，甚至连欲望都没了。”常汐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太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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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张白生又费了许多口舌。他想尽一切办法想留下常汐，但无论他说什么，常汐都能一口回绝掉。
常汐离开了，张白生没能把她留下。起初，张白生想留下她是因为爱才之心。常汐——也就是当年的常公子，智谋和武艺都是极佳，乃人中龙凤。如果有她助力，那么将来必然能事半功倍。但之后他想留下常汐，就是为自己了。
常汐说的话没错，他的心几乎死了。他不再真心实意的去想报仇，也不想再去找什么梦中情人。无论是恨还是爱，他都死心了——或许是因为常汐戳到了他的痛处，所以张白生莫名的认为，她可以帮助自己，所以他一再的想把常汐留下。
但常汐，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常公子也非一般人物。她才华出众，武功盖世，心高气傲。从前的张白生或许还对她有几分吸引力，但现在，谪仙已死，她才不会留下来浪费时间。
第二天早上，张白生出门去，就看杜升一人在堂中打坐，身边躺着两个人，张白生定睛一瞧，正是归来的赵氏兄弟，而且两人已死。
“大师兄，这两人怎么招惹你了？”张白生问道。
“留着没用，我就给杀了。”他依旧打坐，闭着眼睛。
“天下间没用的人多了，怎么你偏偏杀他们？”
他睁开一只眼，“这两人昨天在场，我不想走漏风声。”
嗯，杀人不眨眼。“当年断水阁的事情……”
“——是我干的。”他抢在张白生前头说道，“你若是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
张白生摆了摆手，说：“不必了。大概也是些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吧。”
杜升说道：“其实五爷已经把当初灭断水阁的理由说的清清楚楚，我也没有太多能说的。早在十年前，我就发现了关瞳子的虚伪，因此师徒决裂了。这事情我做的没错。”
人人都觉得自己做的没错。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都有充足且正当的理由、做出所谓的正义之事来。所谓的“大义”成了一切坏事的挡箭牌。张白生不想再和他废话，于是说道：“我们合作，可以。但这只是利益上的合作关系，与道义和其他的事情无关。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你我还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没错。”他说，“但我不在乎那种事情。我这条命早就交给五爷了，若是五爷选择死亡，那我恐怕也不会独活。”
“你会殉主吗？”
“嗯。”他点了点头，“但我殉的不是人，而是五爷的志。”
“我懂。”张白生说，“五皇子是个奇人，所以能聚集你们这些乐意为他出生入死的人。”
杜升笑道：“何止是奇人，他是圣人。除了他以外，没人能救这个世界了。十年前，我在江湖游历，看天灾人祸，生灵涂炭，我问云隐寺高僧，高僧答曰：‘吃斋念佛，为民祈求’；我问京城大儒，大儒答曰：‘三纲五常，天地君亲师’最后我回来问师父，师父答曰：‘肉食者谋之，汝之何虑？’全他妈的是废话！我心说这必然是朝廷的错，是皇上的错，于是我潜入皇宫，想要问一问去皇帝老儿。苍天有眼，让我碰上了五爷。我们二人一见如故，促膝长谈一夜。五爷与我讲了救国八策，曰：斩贪官，改土地，修堤坝，改科举，交西域，御北疆，开海商，息土木。他和我将这些逐一说了，皆是有理有据，能实干救国的良策；然而五爷却当不了皇帝，不光当不了，还要处处提防他父兄的暗算！岂有此理了，我就是从那天起决心助五爷登基，终结这个乱世。师弟，你若是真的仁侠，就应该助我们，过去的账先放下，等这千秋大业一成，该怎么还，我们怎么还。如果五爷再倒了，这天下就真的亡了。”
“嗯，没错。”如果将拯救世界放在第一位的话，那么张白生认同他的这番话。转天，他们启程去东疆的最东面，那里是“夏朔无上无敌仁义威武皇帝”的地盘。白蛇军中的大部分已经被五皇子收买，长天公已死，那么只剩下最后一家了。貌似一切的事情又都进入正轨了，但他不甘心。尽管在道理上一切都说得通，但他就是不甘心。那是作为人的基本反抗意识在作祟，
他心里感性的一面一直在给理性让步，一直压抑，一直压抑……但总有一天他会爆发的。那或许是他的末日，亦或许是一次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