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岛，用狂风、贫瘠和寒冷，赶走了所有岛民；又用海啸、暗礁吓退一个个冒险者，然后，它对着大海，独自诉说着无人岛的孤寂。』
痛觉似乎已不那么清晰了。
好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悲伤，可身体和头脑之间，好像隔了厚厚的水层，将一切知觉钝化。
听说老头离开的那一晚，他似乎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对着一片黑暗。良久，他才打开厚厚的窗帘，让光亮和清冷一起流入房间。
刚进入五班那个集体时，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作为自我介绍：张冶生。就连自我介绍，都在顺便纠正大家的字音，区分开“治”和“冶”，也真算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了吧？
他会用那种抑扬顿挫的语调讲课，会在黑板上写下最完整的板书，满满的白色隶书小字，扁扁的字体，横平竖直。
黑黑瘦瘦的样子，让周墨桐一度将他跟古时候私塾的先生归作一类，皱皱巴巴的手掌上有很多茧子，干瘦却有力。他还记得他惩罚淘气学生时候用的“弹指神功”，他还因为没做作业，被这样弹了一个响亮的脑瓜崩儿。
虽然很响，却不疼，老师对学生总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怜爱，只是现在，连过去的惩罚，都变作了奢求。
他每天早早到学校，打扫卫生，扫地、拖地，把教室当成自己的家一样。夏天自己掏钱，给大家买“高档”的“冰工厂”。
记忆里最清晰的，是拔河比赛。他记得张老师之前一直说，并不看重体育比赛的成绩，但最后还是站在了赛场上。那是个炎热的午后，阳光毒辣的像是能把人身上的水分蒸干。他在拔河的队伍旁，分离地挥舞双手，铿锵地喊着口号，他脸颊上的皱纹里，满是汗珠，那努力的样子，好像他也是拔河的队员，正努力将胜利带往他们的方向。
他主编、创办的“蓓蕾”校报，让周墨桐成了作文的明星，一次次发表在校报的粗糙纸面上，让全年级的同学在课堂上赏读。也让他，渐渐开始面对这个庞大复杂的世界的少年，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用笔下的文字，做一个记录者。
他记得那篇稚气的诗歌，用氢气泵比喻老师，放飞他们的青春。只是再也不会有机会，飘回到那锈迹斑斑的旧气泵身边，带来遥远的问候和深深的感谢了吧？
也是后来，和爸妈去河堤岸散步时，偶然遇到了初中时的校长，提起张冶生老师，他也只是叹气。他说他其实早就查出病来，但为了省钱，供第二个儿子念书，一直不舍得花钱治病，最后还是没救回来。
其实张老师本已从公立学校退休，却又被私立学校返聘，继续教书育人，就是为了赚钱供养第二个儿子上大学。这样自私的理由，成为这个奉献了一辈子，本该安享晚年的小老头，重新扛起生活重担的理由。
最终也……
人前的周墨桐向来都不会掉泪，所以只剩下苦笑，挂在嘴角。
和那个九年五班的脐带，似乎在这一刻，被一刀斩断。
周二的时候，大熊跟他说：“过几天就是老头儿的葬礼，咱九五的，商量着，大家一起去送送老头儿，也聚聚。”
“嗯……我姐去吗？”似乎提起这个称谓，已经不再那么轻松。
“张艾瞳吗？都去。大伙都去。”
“那，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
周墨桐没说理由。
因为这个倔强的小孩曾经答应过，不再见，直到永远。
……
于是一切，都好像开始应和，应和这个冰冷的雨季。阴霾的天色，却又迟迟不雨，好像就是不愿放晴似的。
薰衣草死了。那盆终究没有发芽的薰衣草，静静地躺在英语办公室的角落，何老师说，可能是种子埋得太浅了，没能活，前几天看，都长出杂草了。
周墨桐亲手把那盆土扣在学校操场边的树荫下，好像凌若萱埋葬那只小猫时的心情。几年之后的他，在一个夏天再度回到那棵树下，依然没有看到薰衣草开放的样子——因为这，并不是一篇小说。
凌若萱在空间里发自己食物中毒的事情：“捶床，没用，挺不住了。吃药，也没用，真要命。”
周墨桐的心情虽然已经够阴郁，可至少面对她，还是提得起安慰的力气。“好好调整啊，要考试了，加油加油。”
“调整不好了，我现在还难受呢，恶心。”
不过周五的音美课，她还是准时出席，被班级乌泱泱的人群环绕着，身边却神奇地留了一个空座，周围都是人，唯有那个座位，孤零零地置于她的身旁。
周墨桐坐了过去，这次，每个十四班的同学，都把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他现在是十八班的同学，理应坐在另一面，坐在这一面，也应该是因为那几个众人皆知的好朋友吧——馨馨、刘佳音她们，但这一次完全不同，他又一次和凌若萱坐在了一起。
叽叽喳喳的声音，伴随着他最熟悉，也最怕的，在那个年纪班级里，绝对最能活跃气氛的八卦味道。
那种声音直到上课，才渐渐平息。这次他除了让人尴尬也让己尴尬地盯着人家看，终于鼓起勇气，跟她说说话。
她说话时，脸颊上流转的表情，像是在胶片上刻录的默声电影——原本还认真于桌上的练习册，可是一开始聊天，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微翘的嘴角，就一下子鲜活了起来。不像他，平时总是闷闷的，被人叫也只是抬起一双眼睛，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旁边这个空座是留给我的吗？”他这么问她，记得之前她同意过，愿意音美课陪他坐坐的，心中希望得到她“是啊”的回答。
“不是。”
“好吧，要是你觉得会影响你的话，以后我就不这么坐了。”
“有点……别扭。”
“好吧，我，我明白了。”
“你别多想，我就是感觉有点不对劲，没别的意思。”看他不开心，凌若萱赶紧解释说。
一切，也许都是生于她的那句，“别扭”。似乎让他更笃定了，虽然她没有明白地表现出来，可他的所作所为，确实令她感到了困扰。
年轻男生的爱情，本就是时常伴随着浅浅的忧郁。
而喜欢文学的小孩，大多也是不快乐的，所以才会在心底太希望，甚至是渴望有一个自己亲手创造的世界。
于是这样子的性格，就常常会生出一种自我毁灭的情结，因此当生命里的重要一个个消失不见，才会拼命把周遭的一切推得远远的。
也许是刚刚失去了自以为最重要的姐姐，对自己这个没用的家伙，所拥有的一切，都开始愈发怀疑了吧？他得不到凌若萱的，就算这样接近，也做不成她喜欢的男生，与其愈陷愈深，再被舍弃，不如现在就断了念想比较好吧？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啊？”
“挺好啊。”
“还有呢？”
“没有了。”
“就是说，没可能，是吗？”
“是吧。”她说，连骗人的漂亮话，都不说一下。“当朋友不好吗？”
“可是，”他有些犹豫，可还是决定把心里的想法讲给她，“我知道我这个朋友，是假的。比不上任何一个，你普通的朋友。”
比起那些打打闹闹，偶尔会去问一道题，会用命令口吻让人顺路买点东西回来之类的同学，他则像是个幽灵，只存活在虚拟的网络里。
“不会的。”
“我试试吧，把对你的，转变成完全对朋友的爱。”
“嗯嗯。”
“不过，这似乎，好难吧，给我一点……时间，嗯。”他艰难地说，脑子里清楚地意识到，此刻所做的，正要把曾经宁愿用谎言，也要换来的东西亲手毁掉。
他经历的不过是场小手术，不该成为他乞求同情的理由。而爱情，亦不该有什么替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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