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桐记不清自己是有多久没有好好注意过蓝天了，好像上次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挑选一个晴朗温和的午后，在屋顶躺下，光是看着那片蓝色，和缓缓移动的云彩，就足以打发一个下午。
可长大之后呢，他再也没有仰望蓝天的时间，也渐渐失去了那幼稚的爱好，渐渐的，天空被淡化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背景。
天空原本是如此清澈的，安静的纯白，笼罩着一层梦幻般的蓝色薄纱。而周墨桐渐渐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因为一个崭新的纪元开始了。
中午的时候，他鼓起勇气，想找于教官聊聊，做那个一直空缺的临时男体委的事情，却见他窝在校外公园的长椅上，手放在军帽里玩着手机，无暇顾及旁边这个蹑手蹑脚、欲言又止的男孩。见他一个俄罗斯方块几乎玩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周墨桐似乎有了一个犹豫的机会，于是逃避再次战胜那集结不久的勇气。
下午的站军姿从三个小时改成了一个小时，取而代之的，是踢正步练习。
有一种神奇的学习方法叫做“分解动作练习”，就是把一整套动作拆分，让受训者照做，再一一纠正动作中的不足之处，当所有这些支离破碎的部分都臻于完美，才将它们连在一起。但是，每个动作往往要练习很多次，每个动作又往往要保持很长的时间，因此，保持单脚站立，另一只脚踢出悬空的动作长达两三分钟的情况并不罕见。
所以，踢正步其实并不难，但分解动作可不是。
于是，年轻教官看着队伍里一个个努力保持着平衡却仍然摇摇晃晃的学生，不禁有些泄气地摇摇头。教官演示着分解动作，一边转过头注意大家的动作是否标准，于是在各个死角，一场场“游击战”开始了。教官终于决定到队伍中间，检查大家的动作是否标准而认真。但谁来代替他示范呢？
当然是他的那位助手了。
而周墨桐一直在期待这一刻。
这样，他就不再需要那样躲躲闪闪，躲避着她眼角的余光，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观察她了。
那个站在队列最前面的身影不算很高，腰板却很直，但不属于那种刻板的笔直。像很多发育期的女孩子一样，稍有些含胸。而给人一种亭亭玉立之感的，更多的来源于她挺直的后颈。
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她可能很认真，甚至有些执拗和倔强，或许还有一些高傲，但很快周墨桐又打消了对于她高傲感的猜想——因为她每次下达口令的时候总会侧过半张脸，嘴角轻扬起一个微笑，好像她在微笑和目光中告诉大家，这不是在下命令，只是一种希望，希望大家认同她并且好好配合。
他就这样又一次在那双黑色的瞳仁中迷失，才意识到，她给他留下的最印象深刻的意象，是那双掩藏在微微颤动的眼睫下明亮的黑眼睛，似乎总是盈满了活泼的微笑。
而那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女孩凌若萱，并不能感觉到周墨桐看她的目光，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这样被一个男孩子而喜欢着。她站在队列前面，像一个骄傲的领袖，中气十足地下令，虽然作为女孩子的嗓音多少磨平了口令的棱角。
她自告奋勇地担当这个容易丢面子的临时体委，自然也有好处。比如她可以自由下口令，因此正步走分解练习的时候，她总是可以在自己站立不稳，快要失去平衡的时候，及时下令换腿，以致于后来换腿的口令变得越来越频繁。她看到教官站在一旁，被她的行为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不禁轻轻地笑了。
那年的凌若萱，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和林溪打打闹闹，一路追杀直到他无奈投降。周墨桐看着她充满活力的模样，也忍俊不禁。
例行公事般的军训，就这样被赋予了饱满的意义，每天支撑周墨桐开始一整天痛苦折磨的，就是在队列里多看她几眼。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被教官训斥，就委屈地哭了，最后年轻的教官只好笨拙地安慰她，说自己最怕女生哭，不过他怎么也记不清那次到底是因为什么。
于是在那个男孩子编织的故事和幻想里，那个女孩子的样子渐渐锐化成一个英雄，一位领袖，用她那种天真与纯净，感染着更多的人重拾起遗失的信念，去战斗。单纯、固执又嫉恶如仇。
他永远记得，她在下令时会微笑，会看着身后的大家，会有那种毫不避闪的目光。
军训一天天从一中的土操场上飞过，时光开始变短，每天在同样的地点，相似的阳光下开始，又在同样一个多事的校领导的讲话中结束。学习的内容越来越少，重复的练习越来越多，教官领着大家去拉歌，齐步走，每当路过其他方阵的时候，就叫大家高声喊口号挑衅，男生们嗓门嘹亮，年轻到总有使不完的劲儿，所以每次都大胜而归，然后看他在队伍前面得意洋洋地吹牛说：“我这个人，专治各种不服。”
到最后周墨桐竟有些恋恋不舍。
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军训的内容，喜欢喊着口号耀武扬威，喜欢逼教官唱歌他却每次都耍赖不唱，喜欢看她，喜欢早晨、下午队伍领出教室时和午休、放学时抢在最前面的位置，因为作为临时体委的她一直走在最前面，有的时候，他会看见她昂着头，嘴角勾着略有不满的弧度，看着后面混乱的队列。
再或许是本能地害怕着开学，因为最后的那几天，每次从训练的操场回到教室，都会发现桌子上早就有一小摞白纸黑字的数学卷在等着他了。卷子的题头上写的是过渡卷，意思是让大家做做题，好尽快适应高中的节奏，靠薄薄几张卷子填补上初中学到的终点和高中起点之间的“落差”，这么想想，学校的知识除了应付考试，还真是没用的东西。
所以光是看着这副架势，就让人对高中的学习心生畏惧。
这也是周墨桐对这所第一中学又向往又犹豫的原因吧。因为他算不得什么好学生，只是不淘气不捣蛋，但也不怎么听课，上课发发呆，回家写写发呆时脑子里的故事，等最后一年才奋起直追——其实只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在努力，被同样的情绪感染了罢了，别人奋斗是有自己的目标，他倒是也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考上第一中学，原因竟是老爸说的这学校清闲，让学生自主学习，不像其他学校早早就开设晚课，题海战术。
为了高中能不好好学习而为了中考好好学习，周墨桐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恐怕真就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儿。
周墨桐一直在矛盾着那个空缺的临时男体委的位置，可他终究不自信，又担心被人抢占，又担心自己做不好，当然，也觉得这样在队伍里一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也很好，如果和她并肩的话，就会丧失很多可以这么看着她的机会。
凌若萱身旁那个位置就一直空缺着，她孤身只影地站在队列前，她不会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男孩，心已经站在了那里，身却缺了勇气。
一直到汇报演出，军训成功结束，也就此闭幕。学校宣布接下来各班返回教室，各班教官总结，并且和大家道别。
大家很开心，因为临走前教官就必须唱歌了，每次军训都有这样的传统，就是一定要吵着让自己的教官唱歌，周墨桐不知道为何大家总是对此颇为热衷，却还是抱有好奇。但教官仍然没有唱歌，推脱不停，在大家的一再起哄之下结果无奈地离开了教室。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凌若萱只好走到前面，青春无敌的她天不怕地不怕，说自己先来表演节目，但是表演之后必须有其他同学也来表演。大家当然是一口答应。
她歪着头，捋了一下刘海和鬓发，另一只手在周围比划着：“那个，我本来想给大家跳舞的，但地方也不够大……”
男生们知道她只是在客套，但还是声音高八度地起哄喊着：“有地方！怎么没有？”一边搬桌子，一阵桌椅碰撞声。
女生有点尴尬地红了脸，为自己解围：“那个，舞就不跳啦，我还是只唱歌吧……”
她站在离教室那扇木头门很近的地方，开始唱歌，周墨桐没有录下来她的声音，但很久很久以后还一直记得。
小酒窝长睫毛/是你最美的记号/我每天睡不着/想念你的微笑/你不知道/你对我多么重要/一辈子暖暖的好/我永远爱你到老……
——过去式——
在时间轴前方的某处，未来的周墨桐提起这件事时，未来的凌若萱甚至已经没有了印象，她露出很努力回想的表情，最后只是说：“是吗？怎么唱那么没有水平的歌呢，太不好了……”
然后突然，“之后呢？”
“之后……之后，就轮到我唱了。”未来的周墨桐说道。
——回归线——
他记得她唱完之后，大家都变了卦，没有人继续出来表演节目，“我唱完了，该你们了。哎呀？你们就接着表演个吧。”她不停地鼓动着沉默的众人，连说话的声调都拐了好几个弯。周墨桐觉得她这样好可爱，又好可怜的样子。于是他犹豫着站了起来，简单地唱了两句：
如果明天的路你不知该往哪走/就留在我身边做我老婆好不好？
他感觉自己有些空洞的嗓音很快被大家起哄的声音盖住，凌若萱一愣，有些脸红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声音很干净的男生大声笑着，开玩笑说：“完了不，人家知道往哪走。”
周墨桐自嘲地笑着，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这样才不会觉得难堪，其实大家也不会相信他的第一次表白，会借助歌词，这样玩笑地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脸颊微红地回到教室，军训时周墨桐也注意到她好像很容易脸红的样子。大家还沉浸在欢笑里，班主任走进教室，他这才记起今天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内容——
排座位。之后，新学期就开始了。
一般来说，排座的方式都很简单，按照身高在外面站排，再按照老师的自由发挥、组合，这样多半是随机的排列组合，冥冥之中却不知安排了多少缘分。周墨桐在教室门外站排等待的时候，心中突然有了那么一丝焦虑，或者说……期待。
当有所期待的时候，等待就显得尤为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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