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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那一瞬间在心头疯狂地生长起来。
黑色的根系，刺进心脏的表层，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很清醒，这是一件很坏很坏的事情。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刚刚他已经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在乞求，眼睁睁地看着那希望的火种被狠狠掐灭。他似乎看得见屏幕那头，犹豫着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的，那个难堪的凌若萱。好像自打自己说出那些乞求时开始，就不能再回头了。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救命的稻草，从指间漏过。
执念最深，无非两刻：离别之前，失去之后。
况且他这失去，躲在这个没有她的世界，完全是自己硬生生造出的离别。好像把一块肉血淋淋地从身上剜下，就算真能狠心，手也终究在颤抖。
他一直在用“毕竟她已经和小米在一起了”的理由麻痹自己，可是现在这麻药已经钝蚀不了神经，一切一切的理由，在遇上她之后都已不值一提。他要留住她，他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曾经那让自己恨透的犹豫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若萱和另外的男生走到一起，心仍然由于方才的越界颤抖不已，可现在，哪怕说谎，哪怕是如此卑劣的手段，他也必须要为自己勇敢一次。
“你，怎么了？”她问。
“我……我马上就要去手术了，求你……给我个信念。”
这么说，算不上骗吧。
他确实要做切除阑尾的手术，虽然只是一般的小手术，还没听说过谁因为这个死在手术台上，但谁又能真的保证不出一点意外？
至少周墨桐对手术，就连女生穿耳洞，那种破坏身体的事情，都有着本能的畏惧。
所以……多多少少，也不算是太过分的欺骗吧。
他在心里寻找借口，为自己辩护，哪怕一丁点理由，好像也能减轻此刻心中的负罪感。
因为他要用尽全力，为自己争取到那一丝机会。她会相信吗？这样俗气，好像只会出现在偶像剧里的戏码。可是无论如何，也是与她无关的事情吧？
“啊？怎么会这样呢？”她问。
“同意我，好吗？”
“好好，”她说，“你先说怎么了。”
“就是……生病了，要去手术，不过手术这种东西，总会有些风险吧。”他含糊其辞地回答她，生怕她追问详细，自己编织的谎话就会被撕破，流出丑恶的，黑色黏液。他赶忙说道：“可以给我个信念吗？可不可以……同意我？”
他太怕被问到哑口无言，被揭穿，从此在她心中成为一个厌恶的存在。他太怕了。
他为这还特意问了老爸，奶奶前年去北京手术的那次。是得了什么病。老爸说，是什么，肾错构瘤。不过他觉得肾似乎对男生而言是很重要的东西，这种病说出来，也让女生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还是不用这个借口。于是只好奢求自己能侥幸避去。
“好，我同意。”她听了这种严重的情况，很干脆地回答道。
“谢谢你，谢谢。我就怕，是最后一次。”
“不会的，你会好的。”她说。
她和他想象中的那个女孩一样，善良而单纯，一直安慰着他，到很晚才说自己要去睡了，好像真的是遇到了那种只有电影小说中才会出现的，面对生死大事。
周墨桐看着她黯淡下去的头像，松了一口气，可谎言换来的，并没有兴奋，好像在心底埋下了，一颗随时可以毁掉自己的炸弹。
这天与她聊过，周墨桐只是保存了聊天记录，没有去翻看，更没有胆量重新翻看，欺骗她的那一刻，心里闪过无数种，自己的谎言被拆穿时的样子，每一种都像是卡在心口的刀。他只有把这一切都尘封，深藏在不见天日的心底，再也不去触动，从此之后，也当作一个秘密，只字不提。
就像雨天撑起的伞，收起之后，褶皱之中还夹带着些许雨水，就被他狼狈地塞进某个角落里。以为时间会慢慢蒸发掉一切，可过去越久，越只剩下发潮的臭气，淤积在折叠伞面里，任如何漂洗，怎样晾晒，都好像除不去似的。
可是，他太害怕失去，尽管只是万分之一的机会，连他自己都没有对此抱什么信心，可还是太怕，离开十四班时的伤感，新班级那些陌生的脸孔，以及忍痛放弃后，却发现世界里仍然充满她的倒影——
一切一切都将他向这个机会推来，好像一根挂在悬崖上的枝梢，他拼命地抓住，不敢放手。
他只能永远把这个谎言圆下去。一个谎言需要成千上万的谎言来维护，他清楚会很累，松手就是万丈深渊。
接下来的这几天，他都决定一个人窝在家里，不敢出门，怕会一不小心在街上偶遇到她。唯一欣慰的是，自己能借此和她聊天，毕竟是放假，没有了学校生活的铺垫，也只能聊聊，感慨关于生死之类的话题。
周墨桐虽未曾亲历过生死，可少年创作，总是不乏这般沉重的话题的。
“在吗？”临去医院做那个没什么风险的小手术之前，他在扣扣上问亮着头像的凌若萱。
“在啊。”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答。
“嗯，明天我就得走啦。”他很轻松地说，语气里倒是透出一股决绝感来。
心境仿佛回到了离开十四班之前的时刻，才知道原来下定决心离开那个有她的小世界，和生死之际的决绝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永远放弃一种生活，从零开始。改变、放弃，换一种残忍的说法，也不过是杀死往昔的那个自己——其实那本身就是一件残忍的事吧？
“加油啊。”她隔了一会，说，好像也不知道这种事情，该用怎样的词语祝福才好。
“嘿嘿，得去很久。”
“会没事的哈。”
“嗯，没事的，等我回来。”说得好像一个要离乡的战士，又好笑地想起，说这种台词，似乎就是在为那个角色升起死亡的旗帜。
“嗯，好。”
“下周末我应该就能回来。”
“嗯啊。”
“因为不想住院太久。”
“呼呼，对，不喜欢医院。”
“这几天真感谢你陪我聊啊，都有些舍不得走，但是我觉得，真的舍不得应该是早去早回。”
“对啊。”她说。
其实周墨桐倒是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得了什么绝症，手术风险又太大的话，他宁愿不冒这个风险，只希望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有她陪伴就好。
甚至觉得那样子，真的是幸福的。
他看过太多那样的新闻。
若生命真的可以清晰地被定下期限，固然太伤感，也可以认真计划余下的时光，世界虽冰冷残酷，对不久于人世的人，却总能赋予额外的慷慨。
所以与其说他们身染沉疴、英年早逝，倒不如说他们才是世上最最幸运的人吧？因为不幸，最自私的愿望也可以去实现。就像去旅行，穿行过一座座城市，走过别人的生活，却没有柴米油盐，一尘不染，不用考虑何时洗衣晾晒，满眼都是明丽的晴天。
也许他这样的平凡之人，没有什么传奇阅历，也没有悲惨的命运，最该怜悯的不过是自己吧。
“下了啊，等我回来。”
“嗯，加油。”
周墨桐关掉电脑，既然说了再见，与其看着她手机在线的头像，痛苦地忍着聊天的欲望，不如早点去睡——
就算没有那种成功希望渺茫的戏码，只是最简单最常见的一种手术，但被推到手术台上任人宰割，对于他而言也终究是第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