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凝不是死了，事实上，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只是，由于韩恕现在是灵魂状态，所以她所读取的一切信息、接受到的一切能量，都直接来源于灵魂。所以当她读取韩恕的记忆时，从韩恕灵魂中涌出来的记忆瞬间将她的灵魂包裹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韩恕的记忆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面前，韩凝立刻意识到，韩恕被他自己压抑得太久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一切痛苦分享给别人，却从来不愿意真正这么做，因为他觉得这么做——通俗点说——很掉价。
韩恕的记忆吞没了韩凝的意识，现在她是韩凝，也是韩恕。
一股奇异的感觉在这无数多的记忆中贯穿始终，韩凝能感受到它，它比死亡更加漆黑，比淡漠更加冰冷，比残忍更加坚硬，却比憎恨更加平静。
那是什么？
有一天年幼的韩恕回到家里，他稚嫩的小脸阴沉着，向妈妈问了一个韩凝也曾问过的问题：
“我为什么没有爸爸？”
之后的记忆如同没了信号的老式电视一般，充满了雪花和沙沙声，那是韩恕最不想回忆起的事。可时间能模糊事情的细节，却模糊不了想要忘记的原因。在那一天，妈妈不见了，变成了一地破碎的冰碴。
没有人敢管这件事，就连警察也将此事匆匆结案，档案上只写了下落不明。没有凡人胆敢插手神界的事情，年幼的韩恕被抛弃在家中，将整个屋子变成一座冷库。
没过几天，在奄奄一息的韩恕面前，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将韩恕带回了自己的住所，供他吃穿，送他继续上学。起初，韩恕完全不想和这位自称“继父”的人说话，只是默默地接受这一切。而继父也没有过多地要求他，只是一有机会就给他讲关于神储、神界和神的事情。韩恕慢慢地了解了自己的身份，也开始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
有一天，他在吃晚饭的时候，开口问道：“你是人类吗？”
继父迟疑了一下，脸上并没有太过惊愕，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很快回答道：“是。”
韩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庆幸，也有些遗憾。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希望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爸爸。但是……如果继父真的是爸爸，他又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韩恕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对神界这么了解？”
“我认识你爸爸啊。”
“我爸爸还活着吗？”
继父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他死了。”
韩恕沉默着点了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因为继父早就对他讲过，神活不过22岁。
虽然继父对韩恕的照顾无微不至，但韩恕仍然能感觉到，他和继父之间有一道深深的沟壑，名为“人神之别”。韩恕知道，继父是害怕自己的。这种害怕是天生的，是弱小生物对强大生物的恐惧，是镂刻在基因里的、生物与生俱来的自保反应。
随着年龄的增长，韩恕逐渐意识到，继父明面上是帮助他掌控自己的能力，实际上是要限制他的力量，说白了就是拔掉老虎的牙齿和爪子。但韩恕并不排斥这种行为，他本身也不想伤害继父。
韩凝逐渐看出点名堂来了，其实，比起力量的掌控，他更需要心理的疏导。可每当他想跟继父聊聊自己最近的想法时，继父总会用各种各样的借口岔开话题。继父教会了他各种生活的技能，却唯独没教他怎么做一个人。但韩恕从来就没有接触过这种教育，所以也不会想到自己需要这些。
他按照继父的教诲，每天保持着快乐的样子，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人类同学，渐渐地忘了自己的形状。可他深藏于心的那份情感却没有被磨灭，反而历久弥新，那份情感大声地呼告着自己的存在，却得不到来自韩恕本人的回应。
憎恨的幽火在他的心中开始蔓延，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离原本的自己越远，这火就越旺盛。
上了高中之后，他依然维持着初中时的处事原则。刚开学不久，他就邂逅了韩凝，当时的韩凝正骑在一根杆上。
韩凝觉得有些无语，她现在相当于是韩恕，正在回忆自己的经历。而她在“自己”的记忆里看到了自己，这就很怪异了。
韩恕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韩凝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曾一度感到迷茫，以为自己喜欢上了韩凝。不过韩凝很快就想明白了，她擅长控制别人的意识，而韩恕擅长控制他自己的意识，两个人一个像一座大功率信号发射塔，另一个像一座大功率信号接收塔，韩恕当然会循着信号找到她，但是她却没法感应到韩恕。
后面的事情，韩凝也都知道，日子就像湖面一样，偶尔有些波澜，但总体来看还是很平静的。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问了韩恕一句话，严格来讲那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条短信：
“你爸是什么样的人？”（出自209章）
这句话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闸门，让韩恕回想起了他最不愿意回想起的事情，以及他最不愿意面对的自己。
他的双手颤抖着，手指在手机的26键键盘上胡乱摸索，在打出了一大堆语句不通的乱码之后，他强迫自己改成不熟悉的9键键盘。在经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之后，他终于敲出了一行字。他不会求韩凝不要提这件事，这不是他的风格，他最后的挣扎，是用自己惯用的阴阳怪气，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姐姐，你是着急见家长吗？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韩凝很快回了他一句调侃，他松了一口气，没有再回复。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种事没有就这么完了的。很快，韩凝再次打电话过来，求证这件事。
那道闸门终于完全打开了，而韩凝也终于明白了，那份如鬼魅般伴随着韩恕成长的情感是什么。它比死亡更加漆黑，比淡漠更加冰冷，比残忍更加坚硬，却比憎恨更加平静。
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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