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亲。”
狄罗尔心里仍藏着件事。
事实上，他从前没少听父亲提及过露岳姆的谨慎、精明，乃至于狡猾。
但过去他却仅是耳闻，却从未尝得见。
真正与露岳姆相处的时日，也不过是祭祀到任后的这段时间。而在这段日子里，狄罗尔倒没看出露岳姆有多精明——相反，这个老人在那位祭祀面前时，扮演的永远是一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长者角色。可问题是……这应当是一位谨慎、精明的老人该做的事吗？
“别将露岳姆视为敌人，更别去招惹他。”
父亲又道：“那老头儿我怕得慌。哪怕我亲自去，也少不得要在他手上吃亏。”
“他貌似对我们这些外来勋贵没什么不满。”狄罗尔接了句茬。
“兴许——可谁知道他心底想的究竟是什么？那老头儿没儿没女，真正关心的就只有波迪米那个镇子，还有他的几个老朋友。他倒不会刻意对付你，但要是咱们家在波迪米势力扩展太猛，搅乱了他心里对那座‘城’的期待。你可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是……我知道了。”细细回忆起来，狄罗尔意识到自己虽然已搬到波迪米镇一段时间了，但却从未扩展过尼兰家族在那里的势力。
当然，这倒不是因为他忌惮那个露岳姆。
事实上，新任祭祀没搬进新宅前的那段时间里，自己就在忙前忙后；而等到祭祀搬进去了，便开始突发奇想，想要满三镇走一走，到各个村庄和居民聚居点去宣传他和索菲帝国的所谓新政策。而到了这个时候，为他跑前跑后的依旧是狄罗尔……唉。
烦。
简直烦透了……
“父亲，露岳姆倒还在其次……”
于是，狄罗尔再次劝说道：
“您也知道，我这阵子总陪着祭祀大人走。早就没时间分心管理咱们家的生意了。”
“嗯……”
父亲稍挑起了眉毛。
他将手指压上竹笼顶，道：“那就别管呗。”
“！”
狄罗尔大为震骇。
他猝地站起：
“爸！你这是什么话？！”
言毕，他焦虑地在房间中走出半圈。一直走到窗前，才勉强止步：“家族的名声，荣誉。能依靠的东西早就没了！现如今，还支撑着咱们尼兰家的，只有生意——！”
“可你不是将祭祀伺候得挺好么？”
“这只是细枝末节！”狄罗尔一挥胳膊：“他算得了什么？！要是咱们家没了利用价值，他只会将我们一脚踢开！”
“呵……”
逗雪鼠的男人没憋住笑。
他移开视线，似是想忍，可过一会儿，他却还是将目光移向儿子：
“我才说过的。”
他道：“对露岳姆来说，他不在乎一时半会儿的得失。他埋了条长线，一直到收网的时候，才捕上好多条大鱼……”
“爸。”
狄罗尔瞪向父亲：“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继续说：“完全不懂！”
“家里的生意，你照顾、或不照顾，它都是那个样儿。该瞧不上咱们家的蛮族，还是瞧不上；即便你将再多心思放在他们身上，也还是徒劳无功——至于那些家里先祖早就处理好的线络，结下的人情，只要我们按时浇水，它就还会照常结出果实。”
说到这儿：“至于现在——该轮到你布一条长线了。”
“长线？你是说那位祭祀？”
“外乡人，年纪轻轻，还是索菲人的祭祀。吼，前程远大呵！”父亲调笑了一句。
可狄罗尔却实在受不了父亲这嘲弄且漫不经心的语气。
“我知道！”他咆哮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不是正在布网吗？我们兄妹俩，不是都已经抛弃了尼兰家的尊严，过去给那个祭祀小孩当跟屁虫吗？！我做的和你说的明明是一种东西，而我现在想说的，则只是要求父亲你出山，帮助我、帮助咱们尼兰家。就这么点儿事，对你来说难道就那么困难吗？！”
“……”
男人不言。
过了一会儿，他搔搔头，这才答道：
“傻孩子。”
他说：“尼兰家的家主和尼兰家的一员，这可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那父亲你出来帮我。”
狄罗尔死死看定：“我依旧是家主，你出来，作为家里的一员帮我！”
“我这不是在帮你吗？”父亲讶道：“你以为你和狄丽尔离开的这段时间，是谁在管理曼德勒镇这边的家业？”
“但波迪米镇那边……”
“你想让我怎么做？”男人嘲弄似地笑了。
他一撇嘴：
“我过去，连波迪米镇也管着，最好咱们家族在三镇全面扩展势力。好让祭祀和其他的各位勋贵们知道谁才是三镇真正的主人？”
“！”狄罗尔一时语塞。
脑子里面绕了好半天，他才勉强辩解道：
“我并不是希望父亲你扩张咱们家，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将我讨好祭祀的这一系列心血，转换成实际的利益。”
“哦——好啊，你小子，还真是像极了你的大伯。”
深吸一口气后，男人叹道：“傻孩子。”
他说：
“你大伯当年就是这样，讨好却不像个讨好的样子，总和那个索菲人的官吏保持距离，还一副随时都能抽身而出的架势——呵，他只当自己是唯一的聪明人。权当所有人都看不穿他的那点儿小意思。结果如何？麻烦来了，人直接将责任往你大伯身上一推，把他们那伙儿抽了个干干净净。那还是个势力、地位远不如你所讨好的这位祭祀的普通官吏。而现在，你竟想让我将你讨好的份额，尽快转变为利益？”
“……可那些人，按父亲你的说法，不是从没将大伯当成过心腹吗？！”
“说得好。”
父亲自顾自地拍拍手，道：“说得太好了。”
他问：“那人是索菲人还是外邦人？是独自前往北境还是带人来的北境？最后，那人年岁如何？处理起事情来，又是如何？”
“爸，你的意思是……”
狄罗尔若有所悟。
但他似乎还差个临门一脚。
为此，父亲只得站在儿子身后再给他一脚：
“就连你大伯，换在你这儿也不可能这么愣。你所侍奉的大人是祭祀，是三镇最高贵的一位。同时，他还是个外邦人，按你的说法，他身边除了一个看着像雇佣兵的中年使唤和俩女孩外，便只剩一妻、一妹这对家眷。祭祀，二十岁出头，身边没有信得过的帮手。我要是能再年轻个二十岁，哪怕性命不要、家业全部不要也一定会追随他到天涯海角——唯独你这个死脑筋！能捞到这么好的责任，赶上这么好的运气，更有幸得到人家的欣赏。心里却还打着家业能否在三镇扩张开来，还有该如何将人情转换成实利的歪算盘。这也就是我脾气太好！换作你爷爷，他可少不了要拿拐杖揍你一顿！”
“可是爸。咱家的生意……”
“生意？你让祭祀大人开心了，别说是生意。就连咱们家佣人脚底下的泡，都有人愿意为他舔得舒舒服服！”
说到这儿，男人早已倦了。
但这番谈话，倒也激起了他的一点儿兴致。他也早有过想再为尼兰家做点儿什么的想法，可却并非直接插手家族的买卖……
“有时间，你找机会。给我和那位祭祀安排次见面。”
他指挥儿子道：
“或是请客吃饭，或是我去觐见，哪怕是去神殿祈祷也行——你的父亲，尼兰家族的赫兰曼虽然抱恙在身，但听闻祭祀大人对他儿子很是照顾，所以想登门道谢。挑个时机，你就这么跟他说。”
言至于此，他微笑着抓住鼠笼的顶盖。这才再转了下笼子：
“我倒真想看看，那位祭祀大人他……究竟，值不值得你为之赌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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