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火炉中的白烟，从土炕的缝隙中挤向前方。
索索单手推开房门，暖和的空气夹杂着木头燃烧时的焦味扑面而来。
他将手里的皮箱放下，如坚冰般严肃的脸，则在看到两位坐在低矮土炕后的老人后绽放出笑颜。
“我又带了一些礼物。”
他扳倒皮箱，又往后一看，向着身后的空洞轻轻招手：
“欧丹，来。”
如此说过后，他扭头笑看向祖父母：
“爷爷，奶奶，我和你们介绍一下——她就是我在奥尔马奇兰认识的……”
可是，身后无人。
所谓的空洞仅仅是空洞。
所谓的虚无也仅仅是虚无。
他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看不见。
于是，索索困惑的挠了挠头。
他重又站起身：
“诶，她去哪儿了？”
只一眼，迷惑的索索便在祖父母身侧瞧见了醉醺醺的父亲。
他的手略微泛白，离得很远，索索看不清他手掌的模样。
但是，他却知道那一定是他。
“爸……爸？！”
男孩蓦然瞪大了双眼。
他惊喜叫道：
“你……你还在这儿？！”
哗啦、哗啦……
耳朵清楚的听到了木牌相互撞击的声响。
而后，烟雾缭绕。用甘草叶卷着茶叶的烟卷，静静散着令人厌恶的香气——可这股子香味与火炉中的烟味搅在一起，却令此刻的索索感到怀念不已。
清楚了一些……
而后，世界便变得更清楚了一些。
隐隐约约，他瞧见有人和父亲一起打牌；他瞧见伯父伯母盘腿坐在床上，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剥着土薯；他瞧见祖父坐在椅子上打盹，还瞧见祖母瘪着嘴，好似念念有词的叨咕着什么，更看到屋里的温度与人们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化为了一种……令他怀念的感觉。
“哈、哈……”
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了？
究竟是怎么了？
不知道。
谁会在乎那么多。
他只是在发抖。
棉衣底下藏着的肌肤微有些发痒，不痒的地方更开始发热、变烫。
他鼻子痉着，手臂抖着，两腿也开始慢慢打摆——声音压缩在喉咙口，却发不出、发不出、发不出……仅仅是滚烫的眼泪火辣辣浇在眼皮底下，烫得他难以自抑，无法自控。可是，下一瞬，一切却都似乎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索索没有哭，而只是笑着重演了刚才的一切……
他又回到了外面。
在外面，他提着皮箱，欧丹则迈着小碎步紧随在自己身边。
她挎着一个白色点缀着些许蓝花的布兜。
索索慷慨前行，昂首阔步，故乡的雪依旧洁白、故乡的风依旧温软。
脚下的雪地，随着他的步伐不断发出咔滋、咔滋的响声。
他仰头望去——由青砖与泥土搭成的，院子外还砌了一道泥墙的家就在前面。
快了。
就快到了。
就快到了。
快了。
快了……
……
而后，梦醒了。
在睁开眼的瞬间，温热的水轻轻滴在了车厢的座位上。
他呼吸急促，而后平缓，再然后……渐趋隐没。
索索的脸颊微微抽搐着，他用胳膊勉强挡住自己的眼睛，又将枕在欧丹腿上的头轻轻侧向了车窗。
“哈啊…哈……”
他猛地喘息两次，戛然而止，而后，终于长长地喘出了一口近乎放弃的呼吸。
“我睡了多久？”他问。
“想哭就哭吧。”欧丹说道。
因此，泪水再也按捺不住。索索的眼泪重又夺眶而出，它们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似乎哪怕他闭上眼睛，它们也会从他的鼻孔、嘴巴、甚至是毛孔中喷涌而出。再一次地，又是最初感受到过的无力；再一次地，又是仿佛又要被命运愚弄的绝望……
“哈、哈哈……”
他抽搐着，低笑着。
眼泪沿着冷笑时脸上的纹路绵延而下，将他的肌肤润湿，令他的心发潮。
“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这儿呢。”
欧丹抱着他的腰，又将脸颊贴在了他的背上。
女孩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身子则微微摇晃，渐渐地，她与马车摇晃的频率达到了一致。
索索又大声喘了几口，这才终于暂时平静下来。已经有半年了——这半年以来，他从未做过类似于今天的这场玩弄人心的噩梦——从未有过！
……从未有过。
目光空洞地注视着窗外——连绵的低矮土山间，翠色相接相织；远处有三只花鹿，一只大的、两只小的，其中一个还在土坡外围的草丛旁撒娇似地蹬着蹄子。索索将视线勉强锁在那只小鹿身上，一会儿，又一会儿，直到马车终于缓缓行向更前方，旧有的一切包括那三只鹿都被抛在身后时……他才终于再度发声：
“对不起。”
“我对你说过，别和我说对不起。”欧丹阖上了眼睛。
她小声道：“你一次都没听过。”
“下次再也不会了。”
可是，索索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他只是在说话——但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再也不会哭了，我发誓，我一定会保护你和西玛。下次——我会更像个男人，我再也不会哭泣了。”
“不需要。”
欧丹小声道：“我不需要你保护我，我不需要。”
说话间，她手臂拢得更紧了……
车厢的晃动感很轻、很轻。
行进时的噪音很弱、很弱。
……在终于确认索索似乎的确在听自己说话时，欧丹继续搂紧手臂，令他再也不能逃出自己的怀抱：“我不要你保护我，你要是想，就随便保护一下西玛好了。”停顿一下后，她继续压低声音：“遇到什么，都和我说；要是你遇到了伤心的事、难过的事、痛苦的事，就都和我说——我也会全部和你说的。”
“你什么都做不到。”索索小声道。
“……”
然而，欧丹却未发一语。
天地间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的呼吸声。
“我，做了个梦。”
索索痴痴地望向窗外，好半晌，才终于勉强回答道：“我梦到，我的家人一个不少。我梦到他们还在，就在波罗的家中——我梦到自己带着你往家里赶，咱们带着行囊，一心一意只想着回家…回家。可是，明明那么近——明明，那么近……”
“好的、好的……不怕的。我还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永远都在。”
“欧丹。”
索索傻傻地转回头去：“你梦到过萨尔玛吗？”
“……”
欧丹眨了一下眼，她勉强笑了一下，而后，才缓缓移开视线：
“我梦到过。我梦到过她——五次，要么就是六次。有时候是我俩小时候的事，有时候是我们往北方逃的事，有时候是她大声向我吼……你知道，她从来没大声和我吼过。”说到这儿，欧丹垂下头：“又或许……是有的。”
“我们得活下去。”
索索抹了把眼睛，他又一次沉沉地呼了口气：
“连带着他们的份，活下去。”
“那好——但可别把自己搞得太沉重了。”欧丹重看向他，她勉强打趣道：“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心头肉、掌中宝。”
“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
索索倾身向前，与她轻轻一吻。在嘴唇相接后，他活泼地向后一仰，又令笑容重新爬到了自己脸上：
“多想点儿好事吧！最迟后天，咱们就到罗摩铎啦！”
“对啊，你成为祭祀，我则是祭祀夫人——说来……你到底是不是真想和我结婚？”欧丹也重新振作了起来。
“谁知道~~兴许我早就算计好了。等到了罗摩铎就一脚把你踹了，再绑上西玛就跑去找别的祭祀证婚。”
“哟，你敢喏。”
欧丹假装不满地嘟起了嘴。
罗摩铎。
罗摩铎……
新席丽顿行省的一个小镇，自己与索索从今以后将要生活的地方，他们这两个、或许再加上西玛这个小无赖在内的三个无家可归之徒的新家。
家……
心中想着、念着，欧丹若有所思。
希望这条路……她希望，这条路可以将他们引向真正的未来。真正光明而幸福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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