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干涸的大地上，站着一株患病的老树。
在被投矛洞穿脖颈时，美狄亚睁大双眼躺在霜雪皑皑的北国大地上，她接连四次试图拔下矛头，却每一次都失败了。
鲜血染红了她所在的这片已经融化了的雪地。
她继续挣扎，却终究没法反抗命运——在这灰色生命的最后阶段，瞪着头顶天空中那片湛蓝帷幕间的朵朵白云，她竟突然回忆起了，在帐篷里边看一群人唱歌、跳舞，边凑向朵拉那边，问她今天看到的那个男孩究竟是谁时的瞬间。
“……”
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能从嘴巴里涌出的，只残余了泛着血沫的口水。下一秒，甚至连痛楚都感受不到了……
索索……
索索……
竭力向天空抓去。可是，这双手却触及不到任何东西。
在很短的时间里，眼中闪现过许多瞬间。
她看到父亲骑着白马从草原上疾驰前行，她看到自己追随着父亲的足迹，她看到熟悉的阿叔们手拉着手围着圆圈摔角，她看到阿嬷们将羊奶储藏到罐子里再用泥巴封住罐口——她看到迪达特人在父亲的带领下劫掠，她看到父亲忧心忡忡地抚摸着地图，她看到众人服从自己，她看到了……看到了，迪达特的终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我没有才能。
这仅仅是——很简单的道理。
“…………”
竭尽全力地，试图抓住天空。
竭尽全力地，试图反抗命运。
然而。
然而……
运气不站在这边，智慧不站在这边，就连勇气也是。她的以及她部众们的勇气，仿佛都在父亲被杀、索索逃走后被一点一滴、一寸一寸地抽干了——可是，为什么呢？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迪达特难道不是曾经的迪达特吗？我……我，难道不依旧是从前的那个我吗？
究竟缺少了什么？
什么……
泪水。
沁在眼中的，是泪水吗？
不知道。
可是，好想说一句对不起。
好想在生命终止，在灵魂回到天上、回到萨满们所说的一切本源之中后，向父亲好好地说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呢？
我明明……
我明明做好了准备，我……
就在这时，美狄亚感到有人正在向这边逼近。
有几个人……
不。
已经够了。
我或许会杀掉自己的父亲，或许会被自己看中的男人抛弃，或许会用身体笼络勇敢的战士——我会做出这些。可是，我却绝对、绝对、绝对不会以这种样子沦为战俘。我绝不会——作为迪达特人的托利多，我绝不会以一个战俘、奴隶、展览品的身份死去……
美狄亚慢慢努动着嘴巴，她榨干了身体中的最后一丝力气。
她将牙齿，压住了自己的舌头。
索索。
索索。
索索——！！
如果还有下辈子，咱们再见！！
最后的最后，滞留在她视线中的不再是父亲、朋友、部下、部众，不再是山川、河流、草原、帐篷。
只有索索，只有索索，只有索索——！！只有他，只有他绝对不能原谅，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原谅——！！！
倾尽我这一切，哪怕耗干我的全部魂魄与鲜血，即便这代价是让迪达特从此在世界上永远消失——神啊，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神，请听我说——请你听我的声音，请你、赐予我这生命结束时的慈悲。索索——！！索索——！！！
让我再见他一面！
我要他死！！
呲——
咬下去的瞬间，比想象中来得更痛快。
没有痛觉，只是感到鲜血很快灌满了口腔，塞满了喉咙。
呕出血了吗？无所谓。
死亡迅速逼近吗？无所谓……
杀……
杀了…………
请，神啊，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如果命运真的愿意眷顾我最后一眼——那就请将我的一切化作最残忍、最歹毒、最凶恶的报复，请让我的皮剥下做成皮鼓，去为他奏响破灭的鼓声——对他，对那个索索……敲响。
但愿这诅咒绵延始终，但愿这仇恨直抵天穹。
杀了，杀了，我、一定要杀了……
……
然后，美狄亚死了。
***
在向欧丹和西玛介绍完自己新招的这仨父女后，欧丹皱着眉让那对姐妹留下。又使眼色让索索赶紧带着男的离开。
索索知道她是准备“教训”那两位，便忍着笑领男人走出了自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才一出门，他便瞥向奥洛浦：“有什么想问的，趁现在吧。”
“……”闻言，奥洛浦尴尬的笑了一下。
他一边回头往门口那边瞄，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倒是没有什么需要多问。就是您夫人……”
“挺年轻的，对吧？”索索哈哈大笑。
“是、确实挺年轻的。啧…可是，我看她的眼神，又好像不像外表那么年轻。”一边说着，奥洛浦一边继续小心往回瞄：“祭祀大人，我说话要是难听点儿，您会怪我吗？”
“那要看你想说什么。”索索摊了下左手。
“……您夫人给我的感觉像个老佣兵。可又好像不止如此，该怎么说——唉……哎，这感觉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看着就很难对付，是不是？”索索笑着问他。
“是。”
奥洛浦见索索没生气，便挠了挠头：“当然，这话我说出来有点儿唐突。或许还很招您嫌——可是，您应该也知道的。既然我今后为您做事，那就像您养的狗一样——狗在外面要是遇见对主人有威胁的家伙，绝对会汪汪叫的。”
“莫非，你觉得我妻子她想算计我？”
“不不，这个倒不是。”奥洛浦连忙摆手道：“我绝对没有这种意思。只是……您这位夫人，好像不是什么好惹的对象。倘若您对她算不上太了解，或是您才和她认识不久就想谈婚论嫁——当然，我倒不是说这样就一定有坏处。您夫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坏人，可是——她绝对比您…老成的多。”
“我要的就是你这种手下。”
索索欣赏的看着奥洛浦，他笑着轻抚手掌：“不过，对欧丹你可以完全放心。我或许信不过我自己，却绝不可能信不过她——还有，对她来说我也是一样的。没有我，她连活着都觉得没意思。”
“哈哈……”
奥洛浦勉强笑道：“也对。祭祀大人您的身份、容貌……”
“不是说这个。”索索突然看向他：“如果她是为了我的身份，我绝不可能喜欢她。”
说到这儿，索索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说的兴许有点儿多。
但是，对于奥洛浦竟然愿意对自己说真话这点，他还是非常欣赏的。在这世上，索索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老奸巨猾且油嘴滑舌的败类，剧院舞台上演的奸臣就是他们——除了奉承话什么都不会说。这帮人只配给那些脑子比鸡蛋还小的蠢货用，自己招那种玩意儿又有何用？
“好了，咱们还是别说这个了。还有事得……”
突然，索索打了个冷颤。
紧接着，一股热意夹杂着寒气涌遍了全身。他猛瞥向身后，却只看到奥洛浦仍紧跟在自己身后小心走着……
嗯？
没来由的，他突然感到很疲惫。
可是，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一瞬，便完全消失不见了。
什么？
索索稍有些惊疑，不过，人走在路上突然打冷颤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所以，只疑惑一瞬，他便将这件小事抛在了脑后。
毕竟，在他看来，自己今天必须做的事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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