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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
将茶杯轻放上木桌后，面色颇显白皙的中年男子微抬起手。
他逗了逗被放在小圆茶桌上竹编笼子里的雪鼠。
“那位祭祀，还在为拼命剥夺他自己本该拥有的权力这件事背书喽？”
“叽！唧唧叽！”
小雪鼠叫了两声，中年男人便从桌边挂着的小布袋一掏，捻出几粒豆米来，喂给这老鼠吃。
狄罗尔不安地侍立在旁。
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却还是随着男人看了会儿雪鼠，这才重新站直腰杆，清声道：
“父亲，我想问的是——依你之见，咱们尼兰家是不是该……”
“是、是。”男人敷衍似的答应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了。”
他又拨了会儿雪鼠的尾巴。
再一停，男人才缓声道：
“你们想离那位祭祀近些，这是好事。”
他说：“至于我——我就不必到外边去了。有你，还有你妹妹，这就足够了。”
“可是，我做事倘若再瞻前顾后，万一惹恼了祭祀大人该怎么办？”
狄罗尔仍有些忧虑。
“相较之下，还是父亲你更适合重新担当起尼兰家主的职责。”他期盼地看向男人：“届时，凡事由父亲你做主。我和妹妹，则一心讨好祭祀大人——我想，如此一来……”
“尼兰家主的责任？”
男人的语调似是嘲弄，但他却并未笑出声来。
他重新抬起茶杯，轻抿了口浓浓的茶水：
“你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我就说过。我说了，我不是个善决断的人，掌控不了尼兰家的船舵，更懒得管这里面的这些麻烦事——正因如此，你一个大伯，两个叔叔先后在‘争气’和‘重振家业’的半途中死了，但我还活着。”
说过这句后，他再抿一口：“总得有人藏在暗处想办法。”
“我当时就这么做，也劝他们听我的，以不变应万变。要是有谁愿意拿我的话当真，尼兰家也不至于死了好几口，却什么都没得到，反倒失去了更多……”
“父亲您说得是。”
狄罗尔板着身子，僵硬地站在父亲侧前。
他相信自家父亲的智慧，却也无奈于父亲的胆识：
“正因有过去的教训。所以我才想，由父亲您出山，取代我这个不争气的年轻人掌管家业。会不会更稳妥些？”
“在你想来，尼兰家现在面临的问题，和最应该去做的事分别是什么？”
可这个男人从不会正面做出承诺。
他重又放下茶杯。看向狄罗尔时的目光中，也增添了多一分的期冀。
“……”
简单思索后，狄罗尔开口欲言……
“别站着说。”
他父亲却道：“坐。”
“坐下。别以父子的身份谈话——现在，你是咱们尼兰家的家主，我则是你的参谋。”
“……”
可狄罗尔却感觉自己很沉不住气。
每一次，在父亲面前时，他总会产生出这种一切都能被这个男人看透的感觉。
只可惜，这极可能是错觉。
……
“尼兰家面临的困境是产业逐渐减少，北方的部族越来越轻视咱们，他们还试图和其他本土及外来家族进行贸易——这是当下最严峻的问题。”
顿一声后：
“其次，在几位叔叔先后离世、被杀、遭到流放的现在。尼兰家只得退回到祖业所在的阔谷……不，现在是三镇。而更糟糕的是，我们不仅无法掌握整个三镇，就连三个大镇的其中一座，也都只能依赖本土贵族与外来户的帮衬。可以说……家族现在，已经衰落到了极点。”
“他们并不是本土贵族。”狄罗尔的父亲摇头笑道：“勋贵。这是索菲人的词汇——不止他们，就连咱们也是。”
“……”
狄罗尔埋头不语。
他紧抓着衣服的腰部，似是从“勋贵”这一词汇中品尝到了极大的羞辱。
“还有。过去的三镇，并没有一个能说了算的、值得讨好或收买的人存在，但现在却有了。但问题是，那位祭祀我始终看不透——我不太明白他那样的人是如何成为祭祀的。论才学，我不如他；但他看着，却不像个有实干经验的人物。而且……看他这段时间的施政，实在是一团乱麻。”
“然后，他把废除利益的环节做成了。”父亲笑着接了一句。
“被废掉的，都是他自己的利益。所有能插上话的勋贵，除了最初会假装出不习惯、不喜欢的样子而外，没有谁会真正反对这项‘新政’。”
“可要是这项政策以后出了问题，担责任的也得是他。”狄罗尔的父亲深呼吸一声，继而轻叹：“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做。可不管怎么想，我都实在搞不懂这位祭祀为何要做这件尽是坏处的蠢事。”
“……”狄罗尔暂时缄默。
但看表情，他似乎也对父亲的话表示赞同。
“还有么？”
“狄丽尔她不是很听话，在祭祀大人面前的表现也不够好。但好在他看她还算顺眼，至少，我现在瞧不出她有可能对尼兰家的大业造成麻烦。”
“那么你呢？”
“祭祀挺欣赏我。”狄罗尔沉吟片刻，道：“当然，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你这孩子，说话总是很小心。既然你说他欣赏你，看来就一定是了——所以说，你这不是做得挺好吗？继续干下去吧。曼德勒镇这儿，有我照顾咱们家的祖产。至于你，就和你妹妹继续待在未来的波迪米城里。祭祀说什么，你做什么；祭祀厌恶什么，你帮他处理什么。只这点儿事，做好就足够了。”
“我有时候总在想。”狄罗尔小声说：“要是我再这么讨好下去，别的勋贵们，会不会将矛头一起指向咱们尼兰家？”
“嗯。”
父亲笑了。
他笑了会儿，手也沉沉地压在了椅子的扶手上：“那就让他们指着呗。”
停了一声：
“你不是说过，老露岳姆也很被看重，现在总跟着那位祭祀大人。是吧？我记得你前次来时，和我说过这个。那么现在呢？”
“……露岳姆先生他，依旧安好。”
狄罗尔道：“祭祀欣赏他，更胜过欣赏我。”
“如此说来，那位祭祀还是个挺有眼光的人。”父亲沉吟片刻，又道：“在波迪米，最值得在意的就是老露岳姆——他很忠厚、老实，虽说有点儿倔，也挺不近人情，但论名声，在那帮子死脑筋里却没一个能比过他。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只知道波迪米镇上的人们都挺虔诚，可却不知这股风气是被谁带起来的。但我知道，波迪米的人之所以虔诚，或说是之所以假装出一副虔诚的模样来，都是因为他。”
“关于这点，父亲您曾对我说过。”
狄罗尔稍稍提高声音：“好像是，过去在三镇还有萨满的时候，露岳姆先生为了抢夺话语权，才勤修神学，从而在神学方面抨击并打压萨满们。为此，他还专程邀请许多来自南边、西边的传教士来三镇传道，凭此进一步削弱萨满们的权威。”
“正是如此。”男人应道：“露岳姆他极聪明，还非常谨慎、诡诈。”
一边继续逗弄着雪鼠，他一边将手臂从扶手旁移开：“那个男人，不止给镇子捞到了好处，为自己捞到了名誉，还赢得了波迪米镇民们的尊重。更别说这会儿，因为那儿有‘虔诚’的美誉，连新祭祀都情愿将神殿设在波迪米——这个，你可得好好学着点。真正的聪明人都如此做事：不占小便宜，珍惜自己的名声，更愿意将眼光放得长远，以此博取最长远的利益。（叹息）我也觉得唯有如此，方能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