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啊。”安德烈亚说，“能将我的剑射落，我就承认你没说谎，决不再为难。”
百里归实实在在懵了一瞬，很短一瞬，连呼吸都完不成。他看了眼插在地上的长刀，盛利根本没教过他这个，他也不过是看了两次，还有一次被当做攻击对象。
但百里归还是握住了刀柄，缓慢的、用力的将它从地上拔出来。
索罗伊摁住他的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现在，以及将来，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索罗伊将百里归握着的刀推回鞘中时，百里归都在思索：这个女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害了他那么多次，又毫无理由的救了他那么多次，究竟是图什么？
百里归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会，才用一种疑惑却不需要解释的复杂口吻道：“大概会有什么东西改变吧。”
这意味着英雄情结会成为你烙在骨头里的瘾，不论是绝地反击的快感、拼死一搏的畅快，还是非我不能的自信，那感觉都太好了。仿佛什么死境都不足为惧。然而每成功一次，你的责任感就更紧迫一份，总有一天会将你摧垮。
但索罗伊什么都没说，这些话在齿间滚了一圈，悄无声息落回心里。
朝哪儿掷呢？安德烈亚？正义？道夫澈？索罗伊？
百里归望着天空，黑夜已经漫了过来，最后一丝红色在极西的地平线上挣扎，像野林间的篝火，在漆黑寒冷的夜风里弹出火星，四散逃逸。远处的城市看上去像刀从林立，将光芒割得支离破碎。
百里归举起刀，刀尖指向天空。
“扔吧。”他说，“向着花田，向着天空。”
安德烈亚用力掼出神见鬼，像标枪似的，只是更加狂纵，没有目标没有准头，只追求距离和力道。
“传说宙斯手握雷电，将它们当做武器从天上掷出。你看这像不像一道返回神明手中的雷光？”百里归紧紧凝视天空。
“你对希腊神话有误解吧？”索罗伊说。
“花田里不会有人吧？”百里归答非所问，手上渗出的漆黑的雾，话音未落，太阳的光芒忽然被全部收敛起来。
夜晚仿佛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突然降临了，这本是过于专注时的错觉，但却叫人不约而同的抬头。
刀光撕裂黑夜，白灿如虹，仿佛整个城市中残留的光芒都附着在刀身上，随着哨声刺穿苍穹。
索罗伊没有抬头，她看到百里归眼中血色流转，似火似光，似烈烈残阳。
“射落雷光之箭。”少年说道，忽然低声笑起来。
索罗伊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么爽快轻松的笑容，那是真的很开心，但却没人明白为什么。
露出这幅寂寞笑容的人，对此也浑然不知。
夜深了，孩子向着灯火黯淡的城市走去，让太阳沉进心里。
悲荒发动到极致，长刀脱手而出，穿云贯日，逐电追风。划破空气的刀鸣灌进每个人耳中，勾魂摄魄，一把凡兵在孩子手中仿佛能斩断一切。这是只有百里归才能做到的事，握住刀的那一刻他心里什么都没有，悲荒让钢铁融进灵魂，让所有声音汇聚为一句话。
非我不行！！！
“我手里就该握着刀。”百里归不知在跟谁说，“我和武器，天生一对。”
金铁交鸣后，神见鬼直直坠下。
百里归的刀身上折出最后也最刺眼的光，无声无息消失在黑夜里。
·
道夫澈的扇子展了一半，盛利手悬在刀柄上。
他对百里归没抱多大希望，本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早已做好一战的准备。
谁知这一刀掼的这么漂亮。
“……你说得对，他是那种胆敢把自己点燃的人。”道夫澈说，“手中有一截枯枝，就敢学古时侠客坐剑杀人。小光若有他一半烈血，很多事会好办得多。”
盛利的手抖了一抖，轻轻放下。
“百里归，过来。”他说。
索罗伊没再阻拦，环起手臂，最后抬头看了看刀光消失的地方，忽然愣了下。
安德烈亚摸摸脑袋，嗨了一声，有点遗憾的想开了。
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跟在各方干部身后的队员像紧绷太久的弦，一下松懈了。
百里归拽着雾山岚走向盛利，当他停到男人面前时，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只不过短短一段路，却有种走了很久的感觉。
“幸不辱命。”他咧咧嘴，对雾山岚笑了下，然后低下头，两眼无神看着地面，“对不起。”
盛利石头似的沉默着。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为了没能救下他的女儿，为了曾经懦弱的心。他知道百里归此刻一定在想如果自己早这么坚定，说不定事情不会变成这样，自己也不会走到这步。
可盛利既不知道怎么安慰，也不想反驳。
“你想真的拜师么？”盛利突然问。
百里归捏了下鼻梁：“我不是个好学生，也学不会从心底尊重。”
“可是你有出息。”
出息？
百里归失笑，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听到盛利这么评价自己，这真是太好笑了，只有他知道好笑在哪。
“有能力的人总是受人尊敬的，哪怕他还很弱。”盛利说，“是龙，总有一天要腾于九天，是豪杰，总有一天要握住刀柄。”
“我不是很在乎这些。”
“到底怎么想，说话痛快点。”
百里归不知怎么做，干脆拱拱手：“老师。”
盛利点头，向弟子要来水壶，以盖做杯，以水代酒，递给百里归。
“我觉得你也不会喜欢一整套下来的麻烦仪式。”盛利说，“第一杯！”
他没做什么解说，但不妨碍百里归心领神会。
“鬼神作证，前尘皆散尽，师徒一心！”
百里归拜一拜，一饮而尽。
“第二杯！”盛利呵道，“山河相鉴，大路有三千，云月相随！”
百里归再拜，第二杯饮尽。
“第三杯！刀剑为凭，长路漫复漫，同去同归！”
像是要把某些又苦又涩又呛人又最不足为人所道的东西尽数咽下，百里归饮尽最后一杯酒，将杯子紧紧攥在手里，眼眶发红。他偏头呆呆看着花田，忽然发现了索罗伊愣住的原因。
那些本该在四月才含羞绽放的白绵花，不知何时如大雪悄然而至般，白茫茫的，开了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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