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他可真说不清了……”
“不这样他也说不清。”离开酒吧已经有段时间，止息住了火，语气还有些干巴，“喊我来做什么？”
正义苦笑，看看病房外的百里归，叹了口气：“出了这种事，不知怎么和你开口了。”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正义舔舔发干的嘴唇，“叔叔还没回来，我想拜托你和我去净土山。”
“活下来是大幸，别再掺和了。”止息很冷淡。
正义抿着唇摇头，换作别人止息便不会再多说，但正义不一样。对她来说，安德烈亚不只是联盟的大队长，所以安德烈亚关怀备至的孩子，她也无法看他做无谋之举：“护卫班的人只剩下几个了吧，几个人能帮你从神手底下救回安德烈亚？”
“所以我才找你……我知道特行处有两人和你一起来的北荒。”正义说，“你开口，他们会帮忙吗？”
止息皱了皱眉：“你叫我帮你？我可还没离职。”
“我知道大浪和联盟冲突颇大，也知道叔叔和你曾是朋友……我逃下来时，他说有难处可以找你……”正义有些窘迫，“在你眼里，我是个后辈，就算是肃清科的副队长，也不会跟我为难。叔叔是这么说的。”
“他倒挺清楚的。”止息冷笑起来，“想要我命又想要我念旧情，真不吃亏啊？”
正义低下头去，剩下的话让他难以启齿，倒不是介意止息只比他大一点，而是再说下去，他就要做小人：“如今叔叔和你不得不兵戎相见，或许是误会……”
“不是误会，是必然。”止息告诉他，“我的确杀过他的下属、朋友、兄弟，杀了不止一个。但是，是从哪个开始，我们再也无法理解彼此，然后彻底反目，我也记不清了。”
正义眼皮跳了跳：“我说是误会，就让它变成误会。”
止息失笑，她无心质问正义如何对得起自己名字，但正义自己会。
“我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名字就会变成个笑话。”正义沉沉回应，谁也听得出其中的重量，“我以此为耻，但不得不做。”
“你是叫我找死。”止息摸着腰间，若是她同意，不多时，这里便该有把刀了。
“我亦陪你！若死，我先死！”正义站起来，身子僵硬，艰难又勉强地冲她鞠躬。对于自尊心高得要命的少年来说，这种事大概从未做过，“就算我不请你去净土山，索罗伊也会让你去！”
“我和索罗伊不再有瓜葛了……”止息有些恍惚，“我已经替她做了最后一件事，按约定，我可以不再替大浪工作。 ”
“那她开口，你能拒绝吗？”正义有些着急，“巴图尔两人不能和你比，大浪又未派他人来，索罗伊望着悲荒遗产能甘心么？！除了你，她还能找谁！”
止息苦笑起来，正义惊讶，他第一次见止息如此无奈。
“你帮我，我就帮你说服叔叔不再追究净土山的事。百里归的事，我替他周旋。你不肯帮……”他沉默一下，“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替他纠缠下去！”他长叹口气，咬着牙狠心道，“走投无路，对不起了！”
这时有人进来，将背包和裹着皮鞘的刺刀递给止息，正义愣了下。万里推开门，手上拎着包，冲正义笑了笑：“她和你去，我可不和你去，我只是个送东西的，还要保证阿归安全。”
正义有些混乱，但还是明白一点——止息会帮她。
少女抽出半截灰白色的刀身，目不转睛地看，哑光刀面在灯光下也暗沉沉的，先前她只把钥匙给万里，托信客把东西带来。止息根本没怪正义，本来也不想拒绝的事，只是坏人做惯了，竟转不过轴来，非得别人找个理由，让自己“迫不得已”。
虽然逼着正义当了次恶人，但本来就充满风险的事，总要有点代价的。
万里多精明啊，刚才发生了什么闻闻空气就能猜个七七八八。他伸手拍拍正义肩膀，语重心长：“小伙，你可欠她的啊。”
正义长叹起来，捂着脸面红耳赤。
“我行如此不义之事……”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往外挤声音。
“安德烈亚想报仇，是他的事，我还是要救他的。”她抬起头来，“但我不会要求巴图尔和巴尼亚一起去，这道理跟你找我而不是同事，是一样的。”
正义点头，他是个实诚人，甚至有点道学先生的固执古板，实在没脸再多说一句了。他看向百里归，百里归站在门口凶狠地望回去，心说你这混蛋知道是绝路还要止息往里跳，哪里正义了！
可百里归又说不出口，他知道没有正义也有个叫索罗伊的家伙会让止息去净土山……这件事就好像注定的，无论如何止息就是要去那个正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你别紧张，我没想再胁迫第二个人了。”原本没有血色的脸已经窘迫到发红，正义问道，“我只是想问问你——我错把神认成冠军时，祂回应了，认成你时，祂也回应了。两次的回答，都是‘是也不是’，加上面具的事，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么？”
“什么都不知道。”百里归说，“我不赞成你们两人去。”
不等回话，自己先摆摆手：“我知道我说没用的，就是客套客套，省得显得无情无义。”
百里归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没有资格劝阻，虽然两人什么都没说，但他知道自己无力令人回心转意。止息也清楚，她清楚百里归有自知之明，或者说她以为他有。
她以为百里归是个清醒且了解自我，并因此变得知情识趣的人。那时他们不熟，有些事过去就会忘，一夜混乱后，百里归硬要拉她看日出的固执便被忘记了。
可当她在公路尽头弃车徒步，见到冲自己挥手的百里归时，又有点意料之中的坦然。
“光说不做假把式么。”百里归说，“我说不赞成你们两个人去，所以，我也去。”
·
正义右眼里的血在去医院前就已经止住，或者说冻干了，现在疼痛逐渐变得麻木，视线也回光返照般变得清晰了些。
百里归抬头望了望天，云层中的光芒从树叶间落下，空气被染成淡淡的红色，整座山静悄悄的。
“我到现在还不太相信自称悲荒的家伙是神。”止息说，“黑云是祂诞生后出现的吧？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动静，我从没听说过这么低调的神，也没有以人类模样诞生的神……‘非人’不是神必须包含的概念之一么？”
“人类能有这种程度的力量吗？”正义说。
“或许是幻术什么的，把我们都欺骗了。”
“能施展这么大的幻术，也是很了不起的人了。不论是什么，一定是棘手的，小心袭击。”
“我觉得他不会离开山顶啊，游戏中的魔王不都这样吗。”止息拨开挡在前面的枯枝，“永远呆在自己城堡里，等着勇者来杀死自己。”
百里归心说你这是什么年代的游戏了，现在的反派都狡猾又帅气，不光深藏在幕后还经常混入主角团队帮忙。再说这又不是游戏，游戏可以save/load，输了可以重来，只要不是愚钝到无可救药，boss早晚会败在主角手上。现实可只有一次机会啊，是你杀了魔头成为英雄，还是魔头杀了你继续当魔头，都不好说呢！
这么一想独自脱险的正义好像立刻变得不那么正义起来，走在最前面的背影在暗淡的光下仿佛生出了张牙舞爪的触手，带着他们走向危险中央。
“我有问题，为什么你的情绪一直没受影响？”百里归问正义，“连止息也暴怒过，虽然眼睛没红，但她不像生气时会表现出来的人，所以多少也被影响了吧。”
止息没说话，算是默认自己曾为他的事生气了。
“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正义思考着，“或许我自制力足够强。”
“这倒是真的。”这可不是自夸，百里归和他几面之缘，也有此感觉，“都有点和时代脱节了。”
他们已经进入山林很久，爬到了足够高的位置，往下看去整个白荒漠都笼上了一层血红，头顶云层覆盖的范围似乎变大了，太阳仍然没有出来，今日阴天，目光所到之处都是压抑的锈色。
“真是让人不安的天气啊。”正义轻声说。
“噤声！”止息低喊一句，抽出军刀。静谧的树林里响起皮毛和草叶急速摩擦时的簌响，咆哮掩埋了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漆黑狰狞的四脚兽向着百里归扑出来，少女压着他向一侧扑倒，抬手一刀送进怪兽咽喉，借着惯性将它开膛剖腹，血水劈头盖脸浇下来。
数不清的黑影在林间跳跃，有一些冲下山，有一些冲向他们。
“凶潮……凶潮！”正义呆了下，瞬间惊醒，他绝望地冲山下吼叫，希望有谁能听到这警告，将消息传去城镇。
血水和内脏稀里哗啦落下，止息倒地瞬间一个翻滚，顺手把百里归也扯到身边。
“谢谢啊。”百里归惊魂未定冲少女道谢，他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上的惊恐只是出于某种对常理的遵从而摆出来的，眼底仍一片空洞。止息没空询问什么，抬手一枪打进扑来的概念兽脸上，百里归反应不及，兜头被淋了半身血，腥臭腥臭的。她一脚踢开百里归，举起持枪的左手，白色獠牙和腥风迎面扑来。
弹匣里的弹药几乎在瞬间被倾泻一空，子弹让庞然巨兽嘶号着后退。止息用力跃起，将发烫的空枪狠狠砸向对方眼睛，抽刀将那硕大的头颅捅了个对穿。
刀尖从另一端微微露出，泛着凶恶的红光。
她没时间换弹，于是一甩刀，头也不回地加入了战场。
颅骨很坚硬，但灰白的刀身仍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百里归偏头看着尸体，它和方才的四脚怪物一样浑身漆黑，只不过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骨甲，这些面具般的骨甲仿佛是刚刚才冲破皮肤长出来的，摸上去还凝结着血液和碎肉。
的确和我脸上的相像啊。百里归轻轻抚摸着白色的骨质面具，心想身体里长出这样的异物该是何等疼痛，怪不得它们会发狂。
他将止息遗落在地上的空枪捡起来，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握在手里。
总不能一直做个累赘啊。穿越这种事做了，总要雄起一下的！
·
止息在混乱中瞥了一眼百里归，看到那个蔫蔫哒哒弱鸡般的少年慢慢将枪械拆解，然后小心地将雪攥在掌心融化，洗去零件上的血污，再仔细地擦拭干净，防止武器受潮卡壳。
止息将腰间的弹药包弹开，向百里归丢去。她有点吃惊，孩子的动作缓慢而有条不紊，仿佛什么东西在他身上苏醒了，他竟然真的将手枪重新组装了起来！
子弹磕进弹匣收起，双手握枪，缓缓抬起。动作还有些犹豫，就像他拆卸时一样缓慢，仿佛为了寻找什么努力回忆着似的。
他瞄准了一会，很快就放下了。孩子的手还握着枪，但已经完全垂下来，就在止息以为他放弃了时，百里归忽然再次抬起枪，这次他的动作坚定而迅速，对着她扣下扳机。那一刻他身上忽然腾起山岳般的威严，表情变得冷酷而平静。
血溅在止息后背，一股推力把她向前撞去，百里归睁开眯起的眼，侧着头看她，脸上重新变回熟悉的惊慌，大叫后面后面后面！
止息猛地回头，一只死去的概念兽倒在地上，脑袋顶着她的后背。百里归射出的子弹堪堪擦着她的发梢飞过，命中野兽眉心。
“跑！”正义大吼一声。
止息提着刀向百里归冲来，凶神恶煞的表情叫少年心里一空。她一把攥住百里归的手向旁边扯去，一边提膝侧击在从他身后袭来的野兽脑袋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咔嚓嚓钻进百里归耳朵里。好在止息浑然无事，刀尖一挑将落在地上的弹药包回收，拽着他向山顶跑去，就像凶煞下凡一样，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后来百里归经常想起这一瞬，他想从那以后他们还牵着手一起走过很多路，或许是在飞快地穿越某个硝烟纷飞的战场，或许是狼狈地逃亡，或许是在祭典时离开人群，是在安静祥和的小镇上晃到天亮，是在凛冽的寒风里一起看日出……太多了，以至于他回忆时脑海里总是被各种各样牵着手的身影充斥，每个镜头都是一副画面，周围景色浓墨重彩，孩子的身影却只有小小一点，反而不那么清晰了。
他努力想要记起止息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少女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奔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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