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元还未统一时，西煜东氿（gui），大煜占据了大部分的陆地，供奉着川贯的大地之神。两国相持不知多少年，时战时和，边境线相错胶着。皋王龙泽在位时，激进开拓，执意东伐，是个胸怀天下的男人。”止息说，“然而龙泽所怀的天下，不是苍生。”
而是野心。
262年，年轻的龙泽与保守的宗祠发生激烈争执，他的王位本属于他的叔叔，龙泽的父亲多年无子，却在征途中临幸一个女子诞下他。
对于原本就支持他叔叔的宗祠来说，龙泽是个错误的存在。
诸侯以“清君侧”为名发兵王域，龙泽遣长子龙谙出逃避难，自己仗剑执甲走上城头，一箭射在卡伊阵前。四年后，他以冠绝天下的勇武平息叛乱。四十四岁发兵东氿，攻城克地，却病死于双鹿城下。
这个武功赫赫的君王并不残暴，却也绝非仁慈，他有时爽朗纯真如同少年，有时却刚硬果决不负帝王之名。龙泽出生时正直父亲东进失败那年，四十年后他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同样的担子，却依旧未竟遗愿。
“生于征途，长于征途，死于征途，这便是这个君王一生的命数了吧？”正义说。
“谁知道呢。”止息说，“皋王不是我们要说的主角。”
266年，皋王在万军中挥刀斩下敌酋首级，将叔叔的头颅悬挂在枪旗之上，他举平长剑，所有人都低下头去，战场上竟无一人敢高于剑锋之上。
叛乱被平息了，但是龙谙没有回来，皋王也没有收到来自长子的消息。
至少表面是如此。
武士们光明正大的刀兵之战已经结束，阴影里潜伏的刺杀和暗流仍在继续。
四年后皋王东征，又四年，暴病而亡。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东征要和从前一样不了了之时，皋王麾下最得力、也因行兵残酷而最被诟病的将军突然站出来，他摘下面具，褪去所有伪装，揭穿自己的身份。消失八年的皇长子龙谙出现在所有人眼前，并以绝对的强势握住了乱世剑柄。在他身后支持操作这一切的，正是天涯会。
天涯会找到流亡中的龙谙，护送他在杀手汹涌如潮的伏击下回到王都；
天涯会荐他以一个偏将的身份拜见父亲，就此隐忍下来；
天涯会教他刀兵技、杀伐术，扶衬他成长；
也因为天涯会公然的支持，他才能镇压住皋王驾崩后蠢蠢欲动的诸方势力。
天涯会算好了一切，独独没算到龙谙的心。
那是帝王的心。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算准我了。”龙谙对面前的人说。
“我也是吗？”
龙谙仔细看着说话的人，那是他唯一的朋友，一个来自神幡的质子。他叫风音，比自己还小两岁，从王都出逃那年才十四。龙谙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他。
“我猜是君臣间的默契。”止息说，“吉纳的确没死，但不是因为他骗过了武王，而是武王给他留了一条活路。”
“武王不想杀他？”正义摇摇头，“不可能吧？”
“武王的确是想杀的，但同样有一丝恻隐。他大概留下了一条隐藏起来的生路，就看吉纳能不能发现，而聪明的臣子的确找到了……” 止息看向祭坛，“其实我总幻想龙谙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台上，龙谙对说风音：“不，你不一样……”
“有点天真了。”止息回头冲他们笑笑。
没人知道龙谙是个什么样的人，连传说都不清楚。
有人说他生性残暴，也有人说他最初不过是个仁慈懦弱的孩子。
有人说他崇尚铁火，也有人说他厌恶死亡。
有人说他痴迷权力冷酷无情，也有人说他紧握权柄的血腥杀伐正是为了让乱世终结。
或许他身边近臣都自觉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主子，干脆交由后人从只言片语中猜测。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从未放开过自己握着的刀。龙谙一生陷在血水和战火里，以一战终结了方元连年战争的苦难。
台上的表演到了高潮，龙谙军临双鹿城下，在账中与弟弟对话。
“天下分崩离析，这是无法阻止的大势。”龙谙低声说，“你要终结这个乱世，除了握住剑柄，让所有人听从你的号令，踏平所有阻碍，还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杀死所有怀着野心的人。今天他们和我有同样的心情，可登上这个位子之后呢？我只相信我自己……我只信我自己才能做到这件事！放下刀，你难道要你的哥哥去死吗！’
龙昌忽然有些愕然，他看见自己哥哥那张向来冷漠坚硬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疲惫，像是个孤独无助的孩子。这张脸渐渐和脑海中已经模糊了近十年的脸重合起来，他仿佛又看到了很久前那个总是感到悲伤的男孩。
龙谙回来这些年，他几乎要以为那个心软温柔的兄长只是一场梦了。
“双鹿立于海中，大煜水军向来疲惫，龙谙是如何赢得东征胜利的？”百里归问。
“据说是连众的三皇子帮了他，当时的连众处在内乱方歇的状态，弑兄夺位失败的三皇子正在寻找支持者的流亡中，他不远万里来到川贯，替龙谙解决了这个难题。”
“历史真是有趣啊，就在那段时间，五个地区几乎同时陷入战乱，每个地区都出现了继承神启的人。”止息似笑非笑的牵起嘴角，“武王最后一次出征的时间，正好是二月二日。”
“我不信神。”龙谙轻轻敲着鼓，对吉纳说，“神不过是能做到大部分人做不到的事的活物而已，是活物就懂利欲，有私心，人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样的东西身上。”只要我举着刀，普天之下就是我做主，我和自己对话，我只信我自己。”
他敲鼓奏完第一段，然后以刀击柱，放声而歌。
“听起来闲情烈血，十分洒脱不羁。”吉纳笑着退下。
“天涯会与神搭档，与神沟通，引导龙谙接受神启。靠这种力量，他们完成了统一川贯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止息说，“他们可以获得神启，这就是皋王不得不容下它的原因，也是龙谙为什么容不下它的原因。”
“天涯会从未想过，被神赐予力量的人，接受了神启的人，竟然敢向代表神的存在挥刀。龙谙清楚的明白，旧时代摧枯拉朽般离去了，川贯需要一个强权来伏压诸恶。这个人只能是王权，而不是天涯会这种势力庞大却理想可笑的社团。”
“龙谙向来凡事做绝，他成为武王后第一件事，就是覆灭天涯。针对天涯会的清剿持续了十年，被称为‘天涯沦落’。第十年第一场雪落下时，龙谙被刺死在朝堂之上。”
“多可笑啊，他依赖神启，借助这股力量重回王位，又因了解而忌惮它。他防备了那么些年，最后还是被这股力量杀死。”
“武王被天涯会的神启者杀死？”正义不太认同。
“否则一个冠绝天下的武士，一个刀不离身时时惕厉的帝王，究竟是怎么被刺杀在朝堂之上的？”
“神启和遗产虽然有点区别，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力量只能给一个人，不死就无法换人。”正义摊开手，“如果天涯是靠神启者杀死龙谙，那龙谙怎么可能接受过神启？”
“或许龙谙接受的并不是天涯的启示。”止息轻飘飘地说。
台上的剧情在他们谈话时已经接近尾声了。
“我清楚自己不是个治世之君——或许以前是，可现在不是了。”龙谙按住剑柄，坐在自己的王位上，目光冷冽，“所以天下安定后，你们就觉得我也该随着自己的时代一起离去吗？！”
他忽得站直了身子，纵声咆哮，那不像一个垂死之人所能发出的咆哮，雄浑又义无反顾，像是有真正的巨龙裂空而出，又转瞬堕落。
“愚蠢啊！”他张开双臂叱喝一声，世间万物都未被他放入眼中，“我龙谙要当得是人类的皇帝！这群可笑可怜的武士，总有一天要沦为刍狗棋子！”
“武王留下这样一段话便死去了，他仰面摔在自己的御座上，直视苍天，死也要昂首。”止息说，“龙谙死后，沉寂了十年的天涯会重新走出历史阴影，很快分裂成为三部，秉承原天涯守护安宁意志的风，激进的火，中立的水，就是如今的长空、阔野、大浪。”
“你对这段历史真实知之甚详啊。”万里有点意外。
“以前有人跟我讲过，不过好多细节其实我都记不清了。”止息说完这句话就不在开口了，她倒过酒瓶，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少女捂住脸，掌心发烫，突然笑起来，“我好像有点喝多了，不然怎么这么多话。”
大家都笑起来，止息深吸口气：“这里快结束了，接下来就是烟花表演，场地是整个天元镇。”
“大浪真是财大气粗……”正义这句话很不甘心。
“不服气也没用啊。”万里笑嘻嘻地撞了撞他。
“这里视野不是很好，从中央公园的钟楼上往外看才壮观。”止息说，“去不去？”
当然是人拒绝。
“去啊。”万里把车一锁， “有美女邀请，怎么能拒绝呢！”
·
扮演武王的人走到台下，剧组成员纷纷让路，好奇地打量她。
索罗伊摘掉面具，露出张风情万种的脸，甩甩微卷的长发，对面前的青年笑起来。
“怎么样克劳因，像那么回事吧。”
“太任性了点，连招呼都不打就擅自登台。”克劳因替她脱下繁琐的戏服，“但是的确不错。”
“本色出演怎么会错。”
“你想说你可以和武王相提并论？”
“怎么会，龙谙的结局太惨了，不适合我，但我们在野心勃勃这点上恰巧相同。”她披起西服外套。
“我还是觉得不该来。”克劳因声音严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明智的选择。”
“阔野出现了个接受神启后没有立刻陷入混沌的孩子，他们想趁祭祀斩首，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也要看看自己会不会撑死。”索罗伊说，“青木不来，我必须来，说到底，三大社团骨子里还留有黑帮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臭脾气，大浪不派足分量来参加祭典，所有人都会当我们怕了。”
“那又怎样呢？这是逼我们从北方退出、不要插手守山镇水乱局的弃棋，放出来就是为了让我们吃的。”克劳因直皱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不能理解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行为。
“克劳因，好虎架不住群狼。你看看那些城市中的家族，从武王驾崩到天涯会恢复元气，那段时间是他们在控制川贯，当天涯重临天下时，他们已经扎下根了。”索罗伊说，“几百年他们都盯着三大社团，我们强势就雌伏，我们弱势就反抗，如今又到了天下太平元气充足的年代，他们随时都想造反。看看盛利和联盟眉来眼去的样子，还不清楚么？”
“但是，包括大浪管理层都认为，我们已经失去‘水静’了。”克劳因低声说，“你要怎么应对炎真？”
“我们不是有个仁义无双的英雄么？”
“百里归？就凭百里归？”
“你好像很不相信他？这可是在不信我的眼光啊！”
“他太……太善良了。”克劳因犹豫，“又很任性。”
“这不是很正常吗，英雄都是任性的。但他们永远躲不掉的痛苦，因为那就是为他们准备。” 索罗伊微笑，“想让英雄露出本性，就得让他后悔，让他看着至亲至爱离开，让他退无可退，让他不得不提枪上马。要让他像龙谙那样，穷其一生完成别人为他准备的使命，然后死去。”
克劳因深吸一口气，觉得有点冷。
“大浪不缺擅长战斗的战士，这种人已经有很多了，我不再需要。百里归刚好，他不是战士，只是一个……路过的假面骑士。”索罗伊说，“给那个可怜的孩子一点期待吧！如果他在这里输了，那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烟花在她身后某块天空上炸开。
“好久没在这个时间仔细看过夜空，都忘记是什么样了，等烟花过后，就会有人发现没有灯光的夜晚格外黑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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