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层正在滑落，如果你眼睛能看见，已经能看到上面裂谷般的痕迹了。”少女给男人补上一刀，“如果不能带走你，联盟就不得不杀了你。”
白离仔细倾听，冰雪破裂的声音远远传来，像细小的蛇，悄悄钻进耳朵里。
“你真冷静啊。”她说。
白离笑了笑。
就算不冷静也没用，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化险为夷，不如在死前表现得体面点。
“不要傻笑了，你不怕死么？”
“怕啊，可是，没什么实感。”他说，“总觉得一定能化险为夷。”
“你这莫名其妙的自信从何而来。”
“大概是你也太冷静了。”
“我只是习惯了。”
“所以我也不是很害怕，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白离说，“总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必有贵人相助，就像你突然出现一样。”
老天让我重活一次，又怎么会这么容易让我去死。
女子环顾四周，都是光秃秃的雪层和低矮的岩石，天气很好，她能看到山上腾起一片如云似雾的尘埃。
“祈祷这次雪崩不是很大吧。”她握住白离的手，看着往下几十米的林线，“跑！”
粉尘升腾，又继而点点飘落，终于在某个瞬间奔腾而下。她带着白离冲入林间，转身向一侧跑去。两人拔足狂奔，背后传来低沉的轰鸣，像远天闷雷，像龙在低吼。
白离忽然打了个激灵，某种直入灵魂的悸动笼罩了他。他很陌生，但这具身体很熟悉。
是真的有龙在吼！
他猛地抬起头，扯掉罩在眼上的布条，看到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红龙从林间跃起，远远地像一轮太阳。树叶和扬起的雪尘在阳光下如星辰碎屑，它在星河中央展开双翼，对着雪崩咆哮。
炽烈的火光笔直射向崩落的雪浪，参差的边际线线立刻被撕开一道口子，火焰来回扫荡，把扑向白离和少女的落雪全都化为蒸汽，山岩迅速裸露出来。
“趴下！”她又一次拉着白离狂奔起来，拼命逃离飘来的水汽，最后把白离一头摁进雪地里。
最后一股热浪不再滚烫，像拂过麦田的风，温和地扫过。余下的雪崩从两侧滑落，白离坐起来，望向山顶。
他渐渐适应了这股光线，世界从一片亮白色里模模糊糊浮现出来，山脚下荒川万里，朗朗晴空绵延，最后一片阴云正从他们头顶经过。日光向着两人急速推进，在大地上留下一线分明的交界，迎面扑来。
他悄悄侧头看向身侧的女子，幅度又小又轻，像怕惊扰对方一样。
果然是个少女，二十几岁的模样，一幅面具遮住了半张脸，手中握着寒光闪烁的军刺，呵出一口白气。
白离呆呆看着，对方侧脸看了看他，露出一股波澜不惊的漠然。
“龙朝你飞来了。”她说，“这是你的概念种，帮你赢得冠军的那只，你还记得吗。”
白离摇头。
“我记得，看过直播的人都记得。”她低下头将刀收回皮鞘，白离下意识摸了摸心口的伤，生出一股灼痛的错觉。
“是刺刀的伤吗。”
“你怎么知道的？”
“前不久做过一个梦。”她说，“梦见我杀了你。”
白离露出古怪的表情，少女缓慢地眨眼，刚好把情绪埋藏起来。
“我很担心，坐立不安，所以才会赶来看你。”
鬼才信呢。
红龙降了下来，它并不大，作为龙来说甚至太小了，只有两个成年人那么高，是西方龙的样子，双翼，有尾巴，目光灼灼，没有鳞片，皮肤直接包裹着肌肉，和人类一样的构造，不过如同老橡胶一样结实。白离摸了摸它翅膀，光滑，比人的体温要高上不少。
“走了。”少女咳嗽几声，摸摸自己脖子，把漏出来的项链塞回去。她又恢复了那种语气，淡淡的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白离看了眼，那是个方形的玉雕，边角圆润，刻着一个繁复的龙头，只不过是东方龙的样子。
“那是什么？”白离指着花纹。
“天涯。”少女说，“一只概念种，未分类组，川贯的天空神。”
“概念种是什么？”
“是世间万物。火、水、风、动物、植物、勇猛、胆怯、恶劣、柔软、尖利、刀枪剑戟、飞天遁地……这些概念组成了它们。概念种从一个个概念里诞生，成为真实的生物，是幻想的野兽。”少女回过头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还记得怎么说话。”
“万幸。”
万幸我忘了，还是万幸我会说话？
白离望过去，想一探究竟，可面具下那双眼睛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捡重要的说，等到山下咱们就分道扬镳。”少女摸了摸白离的脸，他因为这个动作怔了怔，对方眼里突然生出他所不能理解感情，仿佛风雪天凭空生出一股暖意。
“你和我关系很好么？”他问。
这下轮到少女怔了怔：“算不上吧，曾经合作过几次。”
“那你很重情义啊，因为一个梦就翻山越岭来这种地方。”
“我只是不希望你死。”她很冷淡，“而且也不算合作，是你雇的我……虽然你从来没付过钱。”
“我还赖账啊？”白离说，“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还你。”
“没必要了，我在别人麾下行事。虽然老板没说什么，但我猜……也是不希望你活着的。”她说，“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最好。”
“这样啊。”白离点头，“有多少人希望我死去？”
“很多。”
“有多少人希望我活着。”
“很少。”
白离沉默了，仓鼠敏锐地察觉到了搭档的消沉，从领子里钻出来，使劲蹭着他脸颊。红龙重重喷出两口气，弯过脖子来，龙眼睁得溜圆瞪着他，眼角伤疤一动一动，看起来凶巴巴的，又露出几分关切。
“不过也是有人关心你的。”少女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松软，难得安慰，“比如你的概念种。”
“我的概念种……是因为我的思维而诞生的吗？”白离又笑了，这次笑得勉强又敷衍，他并不怕死，只是又发现了熟悉的寂寞，重蹈覆辙的感觉让他很泄气，“大家都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十恶不赦吗？”
“没有人能创造出一个概念种，它们是从世间存在的概念里随机产生的，不会因为某个人过于强烈的执念诞生，也不会因为只是个一闪即逝的念头被忽略。没有人说过不喜欢你，希望你消失的人，并不一定讨厌你。”少女叹了口气，“你是个好人，惩奸除恶，少年成名，在神幡与森谷打掉了很多恶性社团，还是第一个双地区冠军。”
“是吗，我这么强。”
“这可能是你唯一的错。”
“那我现在是个弱鸡了。”
“那对他们来说，你存在本身就成了错误。”她说，“你是神幡与森谷的冠军，是联盟唯一一个双料冠军，可你与联盟离心离德。人心被你分走，资源被你分走，你叫他们如何是好。”
“所以他们要杀我……”
“他们只是想带你回去。”她说，“你回去了，矛盾才有可能解决，你死了，矛盾就会爆发，但都比你活着成为一个麻烦好。”
百里皱了皱眉：“那你……我……”
“那我却带着你远离他们，你却帮我杀了不想杀你的人？”她走在前面，“可这些年你躲在净土山就是为远离他们啊！当初我把你从联盟带出来，也是你自己的要求，他们是不想要你死，但他们也只要你做个傀儡！”
“所以你才问我活着比死了更难过要怎么办吗？”白离呆了呆，“个中内情……”
“我也不知。你雇我时，无论怎么追问也不肯回答这些问题。”
少女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白离摸摸鼻子：“那我以后还能找你吗。”
“不能。”
“为什么？”
“来见你是我最后一项工作，和你断绝联系是我替老板工作前第一个要求。”
“你老板自相矛盾。”
“没错，她是个疯子。所以我不打算替她卖命了。”她说，“等帮你摆脱追踪后，我就回家混吃等死，但承诺过的事不能失信，况且……”
她欲言又止，白离静静等她把话说完。
“况且。”她眯起眼，黑眼睛里映着群山雪原，露着疏离，“我也……不想再见你了。”
“为什么？”白离问，“我曾经伤害过你么？”
她只是沉默。
“对不起。”白离没辩解，笑着低下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对不起。”
少女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模他头发。
·
山林间的夜晚总是降临得格外早，两人还得在山里过一夜，她挑了块平坦的地方，准备休息。
“我们现在走了多少路？”白离问。
“到山腰了。”
“山腰还一片雪？”白离已经见怪不怪，处变不惊。
“整个净土山都受‘雪山’这个概念影响，和海拔无关。五十年一雪期，雪期结束恢复正常，不过气温仍然普遍偏低，正常的日子会持续五十年，等待下一轮雪期降临。”她说，“雪期中的净土山是禁地，没人敢深入，凶蛮的概念种在这五十年间横行肆虐，等雪融化后又缩回雪线之上。”
“我就在这种地方生活了这么些年？”
“五年。”她说，“正因为是这种地方，联盟才捉不到你。除了你，没人能在雪期登到山顶。”
“你就登到了。”
“山人自有妙计。”她说得轻描淡写，“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你曾经带我来过。”
“那我这些年在山上……没人猜测什么？还有家人啊朋友啊什么的……至少我是个冠军，总有人关注吧！”
“不明真相的人们相信了联盟的理由，以为你只是脾气古怪又苛求自己，所以常年在山中修行。”
“这么离谱的理由都有人信？”
“现在觉得离谱？”她似笑非笑，“你本来就这样。人人敬仰你威名，知道你是惩恶扬善的英雄，但你真的很不亲民，从来不接受采访，没留下任何照片，也没有任何音频和视频资料。当初我和你在一起，也不觉得你是那种主动打击犯罪的热血少年，说冷酷也不为过。”
“何况人处于群聚中时，智商总是取短板的。”她说，“所以真理总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而这些人时常感到孤独。”
红龙卧了下来，她靠进龙兽怀里，向白离招手：“把你的包给我。”
“做什么？”
“休息。”她从里面翻出唯一一条毛毯，把包扔到地上做枕头，“为了早点赶到山洞我把所有负重都丢了，借你东西用用。趁着天还没黑透我睡会，晚上守夜。”
白离觉得她这是体贴自己。
“刚才打的那一场，果然很不轻松吧？”
“还好。”少女果然这么回答，“才五点就天黑……真是令人讨厌的冬季。”
她闭上眼，紧紧抿着嘴角，那半幅面具正好遮住额头和右侧脸颊，嘴唇露在外面，呼吸间呵出阵阵白雾。
嘴没有遮住，那为什么声音却被扭曲了？
白离没问，因为女孩闭着眼，那双悲喜莫辨的眼睛闭上后，仿佛大雪骤停，肃杀和漠然悉数褪去，变成令人心悸的寂静。但这并不能把她和别人的距离拉近，少女看上去依旧很冷淡，只是露出一丝忍耐。
你在忍耐什么啊？白离无声地询问，痛苦还是寂寞？
·
在冬季，太阳只要有了西沉的势头，夜晚就来得飞快。暗色迅速弥散，空气渐不再透明。寒意绕在周围，林间不断有窸窣声响起。红龙打着低沉的呼噜，仓鼠钻进了少女和毯子之间。
白离哆嗦一下，有点后悔刚才犯懒没捡干柴，现在想生火壮胆也没得烧。他向后挪了挪，往少女身边靠近一点，刚好和对方的手臂贴在一起。
白离轻轻扭过头去。
少女将双臂环在胸前，怀里抱着刺刀，右手握在刀柄上。只有一半的面具附在她脸上，即使睡觉也没取下。眉头紧蹙，嘴唇抿成凌厉的一线，仿佛随时都会醒来。
白离细细注视那柄刀，摸了摸自己胸口。
那和伤痕相符的武器实在太过不祥了，少女和冠军是熟人，知道他居所，疑似交好，又果决凶悍，符合所有白离对凶手的猜测。
可她有什么理由杀死冠军？她甚至来救我！
这样大费周章，却什么也不索求，图什么？
夜渐深，白离发着呆胡思乱想，没有喊醒少女。
地面又硬又冷，就算清理过积雪估计也很潮湿，她睡得好么？他不自觉屏息凝神，缓缓伸手，想掀开少女脸上那半扇面具。
红龙的脖子动了下，静静睁开眼，白离把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它安静，它听话地没有出声，将视线落到白离背后。
云层渐渐移开了，月光从树叶缝隙间洒落……少女突然暴起！
她猛地睁开眼，一直握在手里的军刀像蛇一样出鞘，灰白色的刀身在空气中划出一抹残光，撕裂空气时发出沉重的呜鸣。
“低头！”她左手按在白离肩上，用力向下一摁。
其实根本用不着她喊，白离自己就趴下了。
铁器刺中肉体时才会有的响声传来，近在咫尺，接着一切重归平静，有什么东西贴着白离后背滑落。
“别看。”少女扳住他的脸，阻止了回头的动作。
白离猛地瞪大眼，洗衣皂的味道没有传来，他嗅到了浓重的腥味。少女另一只手捂在腰上，鲜血正从指缝间不停流出来。
“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她皱了皱眉，“你害怕死人？”
“不……不知道。”白离觉得自己应当不怕的，但他现在眼神惊恐，不停哆嗦。交流使借尸还魂带来不真实感渐渐褪去，来自外界的信息重新进入了思维，他再次开始拥有情绪，一些杂乱的噪音在脑海里流窜。
“其实……”他有点茫然，“我应该也不是很怕的……”
踩踏积雪的声音越来越响，是人类的脚步声，枯枝被鞋子碾碎，白离愈加惊恐地看着她。
少女叹了口气。
“有两个麻烦来了，我要解决一下。”她说，“别回头，吓得叫出声，又要引来更多人。”
“要不我跟他们回去算了。”白离说，除了恐惧还有担心……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在恐惧些什么了。
少女摇了摇头：“带你离开联盟的人是我，我的朋友为此而死。那是我不多的朋友之一，她觉得自己一生都过得毫无意义……除了为你而死。”
她看着白离，忽然沉默了一会。
“你也是我的朋友……大概。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说不定失忆了比较好，这样我就能看懂你了，虽然我已经决定放弃这个机会。”她说，“我不能让她连死都变得没有意义，也不希望你妥协，曾经的你从不妥协。”
她站起来，提着刺刀向前走去，擦肩而过时拍拍白离，戏谑地开了个玩笑。
“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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