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好在万里到得巧。他站在门口，看着满室狼藉，干巴巴表示了一下惊讶。
“你来啦？”狼藉中的百里归坐在餐椅上冲他笑，脸色不好，声音也有些虚弱，“刚刚有人袭击，我叫小川和林煜收拾东西去了，我们换个地方住。”
“那这位是来……”他指着沙发上的炎真，对方大爷似的躺在上面，鞋也没脱，红色兜帽戴起来遮挡灯光，左手拿着沾血的小刀，耷拉在外面转刀花。
如果不是地板上还躺着几个陌生人，万里几乎以为两人打了一架。他看了看刀型和桌上的水果，心说还是就地取材。
“啊炎真先生是……”小川刚好收拾完东西，“是……帮忙的。”
“帮忙的？”万里一百个不信。
炎真扬扬下巴：“他大半夜来找这女的，刚好门外有群人正要摸进去，撞个正着，打起来了。”这家伙一个名字不肯叫，也可能是真的没记住。
“你说什么呢！”小川面红耳赤目瞪口呆，挺普通件事，经他一说怎么就这么怪呢。
“我是来接林煜的。”百里归更正。
“那些人一看就是林家的，偷偷摸摸想带走林煜。”炎真没理两人。
“是我不周全。”百里归搓着自己手腕，倍感歉疚，“让小川牵扯进来了。”
“以多打少不公平，我看这菜鸡被打得太惨，就帮了帮忙。”
“你们听没听我说话啊！”小川怒道。
“是有点惨。”百里归换了身衣服，冬衣厚长，打架的痕迹都藏起来了，万里也不清楚他究竟多惨，“好在没打脸，也看不太出来是吧？”
万里怒从心头起，跳过去挨个补了一脚：“打信客的老板！简直是打信客的脸！！”
“算了。”百里归苦笑，现在，他对于冠军之外的人事物仍提不起一点情绪，让他做出各种各样反馈的，是常识和经验。
地上传来几声闷哼，万里跳开，指着“尸体”惊讶：“没死啊？”
“杀人做什么？”百里归低声说，“本来就不是该做的事，又没理由。”
“你也手下留情？”万里指着炎真，“今天特别开心啊？”
“谁说的，今晚跟有人在我脑袋里念叨似的，催着我动手，我现在特——别——想——杀——人——”炎真咬牙切齿拖长声音，兜帽下的眼里满是凶贽，隐隐发红，“可惜我最讨厌被人指手画脚，所以我偏——偏——不——杀——人！”
“看吧。”小川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哭似的笑了下，“炎真先生就是……别扭。”
“你他妈才别扭。”炎真仰面躺了回去。
“你没有感觉吗？”百里归问。
“什么感觉？”
“亢奋。”百里归说，“情绪格外容易躁动起来。”
“没啊。”万里呆了下。
“嗯。”百里归有些走神，伸手摸着脸颊，“对了，新的神诞生了，安德烈亚和他在净土山见到的，祂管自己叫‘悲荒’……正义不清楚它的能力，似乎复杂又多样，目前什么都不清楚。”
“那你有没有事？”万里担忧百里归，百里归摇摇头，说已经缓过来了。
“弱鸡还装逼。”炎真冷笑一声。
“也没……”百里归不好意思，“怎么能放着女性和孩子不管一个人跑？”
“好，我有问题。”万里指指炎真，“阿归来是接林煜的，那你半夜三更怎么在这？”
“关你屁事？”
“哈！八成也跟林家那些人一样，想抢走林煜对不对！”万里幸灾乐祸，“结果被人捷足先登了！”
“放屁！又不是我想做的！”被戳穿的炎真恼羞成怒，一个鱼打挺坐起来瞪着万里。万里才不怵他，颇有意思地跟他对视一会。炎真气闷，喘了口粗气：“从女人手下抢孩子的确太恶心了，我不干！”
“炎真先生是个好人啊。”小川感叹道。
“狗屁！”炎真怒吼一声，满脸通红，“快滚！”
“可这是我家……”
“我用了！你又不敢住！”炎真站起来往外轰人，砰一声甩上门。
“你就由着他强占民宅？”万里目瞪口呆。
“说的对。”小川点头，“不能让他住这。”
她用力敲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炎真赶紧走，这里太危险，想住以后再来住。炎真把灯一关，不为所动。
姑娘脑袋里缺根弦还是心太宽啊……万里哭笑不得。
·
北荒镇在深夜醒了，狩神式开始得突然，好在驯兽师们日日为此准备，不会失措。但正义刚刚入睡，他就像古板的苦修士，拒绝任何形式的止痛剂，觉得它们百害而无一利。在与剧痛和焦虑斗争了半夜后，终于勉强睡下。
病房里寂寂的，止息看着他发白的脸色，无声地站起来。推开门，百里归正站在外面，她又看了看那双眼睛，疯狂和杀意已经不见了，他正看着自己，眼里是清亮的黑色。
“你来做什么？”她问。
“有些事，顺道过来看看你。”
“还困吗？”
百里归摇摇头。
“我也不困。”她看向窗外如墨的夜色。两人无话可说，沉默起来，最后还是止息先开口：“回去休息下吧，北荒和净土山离得那么近，狩神期间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百里归点点头，两人沿着街道往回走，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将和身边这个人一次又一次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像今天一样。
止息发现他走得慢吞吞的，姿势也有些古怪。
“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没，刚才去小川家接林煜，正好遇见林家的人，打起来了。”百里归想了下，问她，“明明是一家人，他为什么那么想要他的命？”
“太蠢了，不像林家的风格。”止息说，“那群人精明，又像鬼似的飘忽，这么笨重又失败的行动，要么是昏了头，要么是擅自决定的。”
“是他们昏了头擅自决定的。”百里归说，“他们承认了，看上去不像撒谎。”
“这么蠢？迫不及待了吗？”陆陆续续有人奔向城外，止息看着他们的背影，都是狩神的队伍。
“已经有退回来的了。”百里归也就跳过了上一个话题，“来医院的时候遇到了一队人，死了一个，伤了一个，正往手术室送。”
“怎么弄的？”
“听他们说，今夜概念兽格外躁动，行到半山腰时，已经遭遇几波袭击了。”百里归回身看向医院，“他们在继续前进还是撤退上有分歧，有人想拔头筹，毕竟狩神这种事，只有冠军才能获利，其他的都是赔本买卖。”
“挺正常的，有肯搏命的就有惜命的，想退回去不是不能理解。”
“嗯，他们一行八九人是老相识，经常一起搭伙。虽然有的人之间彼此看不惯，但最后都是求同存异。可是这次吵着吵着，突然有人暴怒，抽刀子就上，直接捅死一个。”
止息想笑又觉得古怪：“被控制了？看到幻觉了？”
“都没有，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做的，没有幻觉，意识清醒，记忆也十分清晰。他说自己当时是真的气急了，结果昏了头。”
“也是昏了头？”止息皱起眉来。
“我不也昏头么？要不是你喊醒，恐怕现在冲上山又进医院的就是我了。”百里归笑起来，“你说我听到冠军时杀气凛凛的，我自己都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模样。”
“你也有古怪，现在没空，过后再谈，便宜你了。”止息没被他套近乎，“那些人在哪？”
“还在医院吧，去问讯处打听下刚刚进来的那堆人应该就能知道了。”百里归说，“你想去见见吗？”
“嗯，你先走。”她沉在思考中，匆匆往回走了几步，忽然醒过神来，扭头看着少年，“你在提醒我？”
百里归笑了笑，有些空洞腼腆的微笑，脑海里噪音响着。
“你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百里归坦言，“只有些毫无根据又不靠谱的猜测，你别太相信，会被误导的，我是说真的。”
他怀疑‘悲荒’能影响人情绪，怀疑祂不能长时间直视，怀疑祂有自己故乡那个人造神话中的某些神明的特性。他将前两点告诉过万里，万里有些怀疑，告诉他“若只是这样，祂可算是人所知中最弱的神了”。
“我只是觉得别小觑祂，虽然万里也说，祂没什么破坏力，是目前为止最容易狩猎的神了，可我不这么觉得。”百里归看向山顶，“若让他过了七日登上御座，怕真的要像皇帝一样，一眼不可看，一言动人心，又无仁慈善念。或许仍不是最强的，但肯定是会给人带来最多恐怖的。”
止息欲言又止，最后换言问他：“这就你想杀他的原因？”
百里归一下没反应过来：“啥？”
“正义叙述时，你的眼神太让人熟悉了。”止息说，“我从很多人眼里看过，看向我的，都是你死我活要杀人的眼神。我以为你要杀了冠军……”她犹豫一下，把话止住，可百里归心里透彻的凉意却止不住。
“并非如此……”他喃喃道，这是假话，是惊恐中下意识的谎言。他的确动了杀心，若是冠军真的活着，有了新躯，他就杀人，借神还魂，他就杀神！他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害怕如此忌讳冠军仍活着，明明他才是雀占鸠巢的那个。
他活着，我算什么？百里归想，他活着，我怎么活着……他慢慢闭上眼，不再想下去了。
百里归一直想做个好人，可自私的念头总在关键时刻生出来，永远斩不断。他所有曾崩溃掉的心理建设都是以此为基础的，若要重头再来，确实没勇气了。
他是不可能让止息知道自己曾对冠军动过杀心的，她要救的人是冠军不是自己，他与冠军不同，对他所有的亲人友人都无感情，但对她颇为在意这点，是唯一相同的。
他害怕被厌弃。
“我未曾如此想过。”百里归异常冷静，“我想杀的不是冠军，是悲荒。”
止息发现他身上又一次渗出那种极度清醒的疯狂。他看上去很冷静，不同的是别人越冷静越理智，他正相反，平时思虑良多却总让人觉得浑浑噩噩，反倒疯狂起来，才让人觉得清醒。
“我只是担心悲荒带来的恐怖，大概是太害怕了，所以忍不住想除掉祂。”
止息没回答，她现在担心他，百里归说这话时没笑，平常这时候他总要露出那种腼腆的微笑，哪怕眼神后面是空洞的，至少也在笑着。
“好的，我信你。”止息不再计较，只想让他别像随时要拼命一样，“我去找一下回来的人，你呢。”
“去酒吧，万里在那消磨时间呢。”百里归说，“有事就去找我，刀山火海也陪你去。”
“算了吧，我不打算趟浑水。”止息笑了笑，踩着雪往前走，街道忽然安静下来，她愣了下，想起在净土山带着百里归往下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只有风声呼吸声踩到积雪时的咯吱声，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
她心沉了沉，或者是动了动，究竟怎样若是她不想说清就谁也说不清。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百里归还在原地，见自己回头，似乎笑了下。夜色中表情变模糊，只有声音里的笑意能让人确信。
“对不起啊。”他说，“不能陪你看日出了。”
止息也笑了下，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见，转身向前走了。她也没想过，过后很多年里，百里归都这样望着她背影一次次消失，像今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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