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龙已经彻底醒了，嘴角狰狞地咧起，露出两排白牙，火星从齿缝间漏出来，逸在空气中，下一秒簌地消散了。
“别喷火别喷火。”白离抱住它脖子安抚着，“这么近的距离，又到处是雪和树，一喷火连她也要玩完了。”
这时候白离才意识到他们仍然没有交换姓名，却完全没觉得哪儿不自在。
他们这么相处，一切都自然而然，两人不约而同将疑惑压下，默契地保持沉默。
白离猜她一定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但决绝想要断绝关系，才不肯开口询问。而自己则是出于某种雀占鸠巢的愧疚和心虚，不愿做那不识趣的人。
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一具尸体躺在身后，双眼直直望向天空，手里握着的匕首还沾有女孩的血。
白离盯着他看了会，除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让他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外，并无任何不适。他替死者阖上眼，看向少女。
和她缠斗的人穿着暗红色上衣，看体型还是个少年。足有半人多高的黑犬跟在他身边，头上长着倒弯的羊角，肋骨般的外骨骼护住了侧腹，十足的地狱犬模样。黑红色的鬼火浮在它身边，辗转腾挪间拉出一道道暗淡的光芒。
“那是他的概念兽吗？”白离悄悄地对红龙说，“你们是协助人类战斗的生物吗？”
红龙低低吼了声。
“是我傲慢了。”白离自言自语，“我们应该是平等的。”
他看了少女一眼，赤服不敌她，左支右绌，有些狼狈，踉踉跄跄后退着，被树根一绊摔倒在地。灰白色的刺刀呼啸着刺下去，恶犬咆哮着扑过来，咬向女孩喉咙。
“想办法帮帮她吧？”白离拍着龙颈恳求。
红龙站了起来，可局势瞬息万变，它还没动手，优劣就逆转了。
少女不退反进，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会被撕裂喉咙。她抿着唇，细长的眉像剑一样扬起，天光在眼中映出一点灼灼光芒，透着凶狠和决然。刺刀被攥紧，正对赤服，带着一股有死无生的气势向前冲去。
恶犬不得不改变目标，它放弃喉咙，转而紧紧咬住对方小臂，刀偏移了几寸，刺在赤服肩头。滚烫的血立刻从伤口涌出来，两人在剧痛中不约而同选择了忍耐。
恶犬用力一摆头，她手臂上伤口立刻被撕裂开。少女低吼着用刀柄敲击它的眼睛，红龙冲上去，赤服吹起口哨，恶犬呜咽一声夹着尾往后退开了，守在赤服身前。
“把师傅还我。”他捂着肩伤，声音阴寒。
“遗体倒是可以给你。”少女慢慢向白离退来，白离小心翼翼将死者送过去，红龙挡在前面，冲着赤服低低咆哮。
恶犬将死者托到自己背上，低声呜咽着，侧过头用鼻子拱着他脸颊。
赤服少年从地上爬起，蹲下来摸了摸师傅的脖颈。
“师傅？”他轻轻喊了声。
空气死一般寂静，他沉默着，脸藏在兜帽中。
没有人回答，不会有人回答的，这点白离最清楚，他看着赤服，忽然想起自己。就像自己在这座山上与永无休止的大雪静默相对那样，他是不是也在什么时候一个人对着某处发呆，倍感寂寞。
“对不起。”白离嗫嚅着，心里一下子很难过。
兜帽抬起头，露出尖尖的下巴，绷成一条线的嘴唇。
他背着光，白离看不清表情，却分明感觉到对方看着自己。
“我叫炎真。”云层移过，斑驳的月光一点点照亮他的眼睛，那双眼像蛇一样阴鸷冷厉，愤怒且仇恨，“你记住我，最好记住我，因为我已经记住了你！”
炎真背着师傅一步步后退，掉头消失在密林间。
“我……”白离呆呆的。
“吓着你了？”
白离摇摇头。
她突然松了口气，刀“嗵”地一声落到地上，转身走向白离：“对不起。”
“为什么？我明明该谢谢你。”白离从背包里翻出单衣撕裂，临时当作绷带。他不敢去撩她的衣服，只能将腹部的伤口和外衣一起包上。
“因为那对师徒是来找我麻烦的。不过也好，他们出现就说明联盟已经认为你死了，肃清科其它小组也离开了吧？”她挥开白离的手，半跪下来，眼睛在月光下格外鲜活明亮，“别费劲了，我死不了。”
白离放下手，有些无措：“你要走了么？”
“嗯。”
男孩消沉起来。
“你以前也很敏锐。”她轻声说，“可从来不会这么敏感。”
“有区别吗。”
“前者只是察觉，后者是察觉并感受。”她说，“你以前不这么多愁善感。”
“其实不是，我感觉不到……我、我没那么……”白离张了张嘴，脑袋里全是刺刺拉拉电流似的声音，这声音出现后一直不肯消失，他集中不起来精神，欲言又止，“……对不起。”
“你又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是为以前的事道歉。”他说，“我猜我以前一定是个不会道歉的人。”
“是啊，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她笑了笑，极浅极淡，带着点无奈和怀念。白离第一次看到她笑，不由呆了呆。
“你很害怕么？”她问。
白离摇摇头，又点点头。
“别怕，别害怕……我会帮你处理好，最后一次。”
“我没怕那个，我本来以为我是害怕死亡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但我忽然明白了，我只是怕你会死。”白离说，“你死了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这些天他最常做的就是和这座山上的大雪说话，在心里说，可是说再多也没人理。以前也是这样，他一个人。他总是一个人。
少女没出现的那些天雪色刺得人眼睛生疼，洞外风雪呜咽的声音像谁在哭，听起来孤单极了。
“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认识的人是你，所以当然……要关心你。”
少女忽然笑起来，白离想这种虎狼环饲的情况下她竟然还笑，这个女人就是个疯子！
可这个世界上只有疯子在乎他。
“你失忆后像个天真的刺猬，动不动竖起刺来戒备，但只要稍微给点好处哄一下就会露出肚皮。”她说，“你还想被人追捕吗？”
百里摇头。
“你之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普通的那种。”
“那你不能呆在我身边。”她站起来，声音里真真切切有一丝笑意，“你刚才是不是想揭我面具？”
白离承认了。
少女忽然摘下面具，以极快地速度罩到白离脸上，用掌心捂住他的眼：“这么想知道面具后面什么样，连有人近身了都没发现？”
“你的手有点抖，是因为失血和低温吗？”白离没回答，“你还好吗？”
“我还好，我希望你也能好。”
面具几乎完美贴合在白离脸上，上面还带有少女的体温，曾露在冷风中的半面脸颊就这么被温暖着。她靠着白离休息了会，松开手。
“这个面具还是很适合你啊。”她说，“还你了。豪火龙的体温都比较高，靠着它睡你不会冷，有它在大部分概念种不会来惹事。这山上应该已经没人了，你可以放心睡。”
白离想去看她的脸，但女孩紧紧扣着他脖子，那力气甚至让他怀疑她要勒死自己。
“如果不想让我看到你的脸，就别摘下面具，这是干嘛？”
“可我想给你留下点东西，毕竟不会再见面了，总觉得有些遗憾。”她说，“我身上也没什么其它东西在我还可能活下去的时候给你了。不要找我，不要说见过我。这样对你比较好，和我扯上关系，联盟总会顺着味道找来的。”她漠然地说着生死，对此不以为意，“你担心我，可我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我其实比较害怕你出事。”
“为什么？”白离问，“我害了他们么？”
“我不知道，但是你这种人能害谁呢？或许他们就是要你死，这个世界是很不讲道理的。”一朵云恰巧经过，阴影罩在少女脸上，她手起手落敲击少年脖子，后者扑倒在雪地上。红龙站起来，错愕地看看她又看看白离，茫然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少女伸手安抚住它，把白离拖进它怀里。
月光贴着云层边缘倾泻下来，光影在她脸上推移，昏暗的林子忽然变得无比明亮，白色的鹿像精灵般在树木间跳跃穿梭，夜鸦展翅投入黑暗。可白离就是看不清她，少女的表情模模糊糊的，只觉得面容姣好。
“你真的不能不走？”意识恍恍惚惚的，白离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努力问道。他不知道自己问出来没有，女孩伸手摸了摸头顶，说别再想了，这个世界总是很不讲道理的。
她站起身踩着雪离去，白离又看到了那些理应看不到的场景，像是灵魂趴在天空做了一场梦。巨大的月亮挂在天上，几乎要挨到地平线，白荒漠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孤单的旅人走在上面，血顺着手臂流到刀上，又顺着刀上的血槽滴落在地上，白衣渐渐和无遮无拦的巨大荒原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不知是在梦间还是在现实里，有人问道。
“……，忘了……比较好。”
世界化为一片黑暗，仿佛一直注视着她的命运终于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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