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在意吗？”虚子问。
“啊，什么？”小川吓了一跳，把四处飘散的灵魂收进躯壳里。
“一直在走神。”虚子用叉子指了指她面前的碟子，“海鲜面要泡成一坨了。”
“哦，没事，没太有胃口。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个，味道怎么样，吃得惯吗？”
“在海叶住怎么会吃不惯，你做的还挺好的。”虚子说，“哎呀……本来还在想作为东道主让客人下厨是不是不太好，这么看来真是太好了。”
“没什么，普通的菜肴而已，再说本来就是给你添麻烦。这么小就出来做活也不容易啊，今年多大？十五？十六？”
“没那么小，我是天生童颜，其实已经成年有段日子了。”
“是吗，真意外啊……”小川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她的思绪都萦绕在百里归身上，希望少年能早些回来，好让自己把想问的问题都问出来。他是谁？百里归这份是假的吗？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发生了什么才要找芥子的人改名换姓？百里先生那样的人……大概不会拒绝回答吧？
虚子的脸突然凑近，把她从沉思中惊醒。
“什么，什么？”小川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啊我知道了，这就去洗碗！”
“哎那种事过会交给洗碗机去做啦。”虚子拽住她，“如果你有想知道的事，都可以向芥子咨询，本次服务免费，就当是……嗯，付你这顿饭钱了。”
真是昂贵的晚餐！小川看向自己那坨看不出原貌的面条，深感浪费。
“你很在意吗？”虚子又问了一遍，伸手指了指她，“全都写在脸上了，‘百里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哈哈……”小川干笑几声。
这的确是个很诱人的提议，芥子是个年轻且松散的组织，全部历史也就近二十年。它最初只是个由川贯的情报贩子们搭建的交流论坛，用来吹牛打屁。里面除了从业人员，还有一些普通网民。渐渐地，论坛变成一个纯粹讨论八卦和传闻的社区，芥子却渐渐成型，转入线下，成了一个奇怪的组织。
他们没什么明确的规章制度，自由散漫。芥子的成员可能来自川贯的任何一个社团，也可能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们对这些地方的归属感可能更高于芥子。而芥子的“管理人”存在感更是淡薄，从芥子诞生那天起，几乎不管任何事，就像个挂名首领一样。其无组织无纪律导致了芥子在川贯三大社团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要三者愿意，大概不会受到任何抵抗，芥子就会像土鸡瓦狗一样从内部崩溃吧。
所以，与其说芥子是一个组织，不如说是一个出于需求自然诞生的“市场”，在这里接受工作、出卖情报的人可能根本就和社团搭不上边，只是偶然得到什么消息，来碰运气的外行人。
那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女孩是属于哪一类呢？小川看着虚子。这两年，芥子的业务范围渐渐扩大，开始向其他地区发展。大家都说没有什么是芥子查不到、弄不清的情报，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自己贸然打听，会不会泄露一些芥子本不知道、百里先生又不想透露的事情呢？
“你一定觉得自己开口，百里归不会不回答。”虚子说，“确实，他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老好人，尤其容易对女孩子心软。但他可不是没脑子，要我说，他非常敏锐，只是……有些奇怪。不但无知，还毫不在意。他一点都不关心自身，情绪偶尔波动，都不像自己产生的。”
“这才是导致他茫然和迟钝地原因，他当然会回答你，但答案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真假掺半、避重就轻。”
小川纠结地咬着嘴唇，她只是个普通人，如此平凡，不论天赋还是能力都比不上这些人。她既不敢随意开口，又忍不住觉得虚子说的有道理，一边提醒自己不要被骗了，一边又忍不住好奇。
“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前提是你告诉我你想知道的是什么。”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小川试探着问。
“你想知道百里归是谁，想知道他为什么和联盟交好又要用隐瞒身份，想知道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让你告诉我不代表我不知道！”虚子大笑起来，“而是因为情报贩子要说什么，总要有人先提问才行啊！”
“我可以自己去问百里先生。”小川有点懊恼。
“你不会以为他真的善良、仁慈又坦诚吧？”虚子说，“他的确很温柔，但温柔是伪装里最廉价的一种。如果他像你想的那样天真，又真的能狩神、能在联盟和社团间四处逢源、能让魔女如此照顾么？他凭什么，就只是凭善良和勇气？你生活的世界是个童话么？”
“你所喜欢的或许只是你想象出来的幻影。”虚子说，“就不想知道事实是怎样的吗？”
·
雾山泡了壶茶，替百里归倒上：“你可真行，我还是头一次见把吴少聊得摔门而去的。”
“我说的都是事实。”百里归瘫在沙发里，“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做。”
“吴兑也不容易啊。”雾山打量这间杂乱的办公室，“以前多讲究一小帅哥，看看现在，被生活摧残的，良好的个人习惯都喂猪了。”
百里归为这话里情真意切的同情以及实打实的荒唐逻辑感到恶寒。
“知道你没常识，来，给你补补课。”雾山拍拍身边，示意他坐过来，“很久很久以前……”
能不能长话短说？百里归没精打采地窝在原地不动弹。
“应该说，直到半个世纪前，神幡和森谷的每个城市都是独立的。我说的独立不是没有交流，相反，为了应对概念兽的骚扰，城市间交流密切，但管理每个城市的势力都互不干涉，每个城市的制度都不一样，一个城市由一个家族、一个社团、一个公司或者其他什么组织掌控并保护是十分常见事，管理者的位子会自然更替，也就是所谓的成王败寇。”雾山说，“吴家曾经就是这么个管理者，你要说他们尸位素餐呢，嗯……也不至于，但的确是利润链顶端的受益者。”
“哦，剥削广大劳动人民、吸人血、食人肉的资本家。”百里归点头。
“你这么说就仇富了啊，这么恶劣的管理者不是没有，但很快就被取而代之了。”
百里归撇撇嘴：“政权交替频繁，社会动荡，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掌权时间久了你是不是又要说独裁啊！怎么抬杠呢！”
“你知道我是抬杠啊，太棒了，我的确是抬杠。”百里归点头，“那你为什么还为那些明显就很蠢的话动气呢？”
“这么说是我的错咯？！”
“我的错。”百里归坦然承认了，“但不是所有和你抬杠的人都会认错的。请继续上课，请。”
雾山把茶喝光，喃喃着不和文盲一般见识：“将近一个世纪前，联盟出现了，最开始只是几个城市组成的利益共同体，这种合作还挺多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了！一个世纪前我还没出生，能推测的‘痕迹’要么消失在时间里，要么在各个社团的档案库里，我哪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雾山先知先觉发飙，让百里归张开一半的嘴唇又闭了回去。
“总之，只有联盟顺风顺水，加入的城市越来越多，发展的越来越大，最后喧宾夺主，反攻倒算……”
反攻倒算不是这么用的吧？百里归不敢出声，默默地想。
“成为了神幡和森谷的管理者，半个世纪前，差不多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城市间联系越来越紧密，旧的管理者渐渐落没，到现在，残留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海叶吴家是神幡与森谷地区最后一个名义上的城市管理者，自从吴兑爷爷承认联盟的管理后，神幡和森谷就算全部收归联盟了。
“吴兑当然不乐意，我想所有旧管理者都不甘心吧。前几年活跃的无门社，喏，就是袭击联盟大赛的那个社团，据说就有旧管理者的支持。在冠军夺冠的那届大赛前不久，无门就被冠军击溃了，之后销声匿迹，直到下届大赛才狠狠给了联盟一击，这次冠军没有出手，联盟说他前不久就去净土山修行了，鬼才信呢。”
“那现在呢？”百里归问。
“现在？现在也还算活跃吧。”雾山想了想，“无门在神幡比较活跃，那是他们发源的地方，也是和联盟冲突最激烈的地方。森谷也有活动，但比较少，也比较温和。”
“川贯是什么样？”
“联盟越想往川贯伸手过，不过没成功。和其他地区不一样，自从武王统一东西后，川贯的王朝就没更迭过。”雾山说，“大煜灭亡于天灾。川贯比较倒霉，他们的神大多是凶神，据说川贯曾有段时间流行人牲，因为只有这样凶神才会满意，才会在享用后继续沉睡，而不是醒来兴风作浪，这个风俗到武王死后才废止。川贯最出名三神的是天、地、海，‘天涯’、‘陆沉’、‘水静’。”
“天神是三神里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个，也是唯一温和中立，能与人类沟通的一个。天元市和天元镇之所以叫天元，就是因为天神曾在此出没。
“地神是三神里脾气最暴躁的一个，和海神是相见恨晚的仇敌。”
啊……百里归已经不想去去纠正雾山的用词了。
“至于海神，也一点不‘水静’，煜的灭亡就是因为有人同时唤醒祂和地神，两神对掐，山崩地裂大浪滔天。好在有勇士找到了仍在沉睡的天神，向祂献祭，讨来了让两者重新沉睡的方法。
“做神做到祂们这种程度，想再进一步已经很难了，要么在漫长的沉眠中积攒力量，要么互相吞噬。所以祂们对同类感应格外灵敏，凡是察觉到足以格杀鬼神的力量，就会格外狂躁。毕竟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在那之后，煜分裂成三方，也就是现在的三大社团，长空、阔野、大浪，他们本来是天涯会的三大宗。天涯会是可以影响王朝更迭的庞大组织，武王从落魄的逃亡者成为一统东西的帝王，也有这些人支持的原因。”
雾山突然笑起来。
“说来有趣，这三宗分别以天、地、海三神做标志，宗主则代代与风、火、冰三柱神搭档，地神海神不和，阔野和大浪也一直不和，分裂后更是如此。没分裂前，长空一直是最大的一宗，分裂后倒和天神一样，变得随意起来，地盘被其它两宗瓜分了不少，但一直以嫡传自居。”
“然后呢？”百里归觉得这姑娘已经说HIGH了，简直离题万里。
“这三家虽然都想吞并对方一家独大，但一旦有外来者想分一杯羹，一定会被它们一起打个头破血流。”雾山说，“联盟这十几年倒是想往川贯伸手，但一直被严防死守，还吃过大亏，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这仨冤家兄弟就这样互相撕扯了几百年，直到现在。至于都谷和连众两个地方，一个天高皇帝远，一个地恶出刁民。连众你知道吧？就是埃因的古称，那儿曾经有个连众国……哎我们是不是跑题了？”
你终于发现了啊！百里归松了口气。
“你怎么不提醒我？”雾山埋怨道，“刚才说到哪来着？”
不是看你不想我张嘴么，百里归想：“吴兑不甘心。”
“啊，对，他当然不甘心啊，海叶是顽抗到最后一个的城市，他父亲也是因为爷爷死后想要重现旧日兴盛，在和联盟的明争暗斗里去世的。其实我觉得老吴真的只是因为过劳所以自然病死而已，但小吴觉得是联盟害死了他爸。”雾山说，“他一直以恢复家族权力为目标，但是效果一直不佳，行事也越来越偏激，变成了唯结果论者。”
“这就是他伤害别人的理由？”
“如果有一天，你有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并孤身一人在通向这个目标的路上不停行走，越走就越发现希望之渺茫，目标之遥远，而你走的太远，身后的路都断成悬崖，不能回头，也不能改道，你能保证自己不会用尽一切办法来靠近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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