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止息听到有人念书。
“……从那之后，龙谙再也没有这么纯粹地愤怒过了。
“他走遍整个川贯，心思变得深沉，学会了握刀，学会了隐忍。他成了千万野心勃勃想做皇帝的人中最有可能成功的一个，透亮的黑眼睛里再也映不出星光，仿佛被血污蒙蔽。
“愤怒是他的力量，也是一切悲剧与憎恨的源头。”
止息想这就是她不希望百里归露出那种表情的原因，太狰狞，充满了毁灭的味道。
“……最后他一个人站在石阶上敲鼓，像把出鞘的刀，浑身都是金属冷冽的味道，一旦动起来，血便掩盖一切。”
止息睁开眼，看到斑驳的屋顶。百里归站在窗边念书，屋里无人，雪停了，外面风呜呜的，还有嘈杂的人声，百里归的声音也不那么清晰了。止息盯着屋顶看了会，觉得自己好像还在白荒漠上，这屋子有些眼熟，但始终没想起是哪儿。
“你醒啦！”百里归看过来。
“你在做什么？”止息看了看百里归手上的书。
“念书。”百里归说，“念出声比较容易集中精神。”
“感觉怎么样？”
“挺有意思的，不过还没看完。”
“我是说你的身体。”止息说，“你都在想些什么？”
“没想什么啊。”百里归有点发怔，“我挺好的，伤口挺浅的，没伤到脏器，看着吓人罢了。”
“悲荒死了吗？”
“刚醒就问这个？”
“也没有其他什么好问的。”
“可以问问‘我睡了几天了’、‘我在哪’，或者‘还好你没事’之类的。”
“漫画看多了吧？”止息沉默了会，“我睡了多久？”
百里归心不在焉地看了会窗外，收回视线，就在止息以为他要回答时，百里归竟然一垂眼，又念起书上的内容来。她瞪大眼，没想到自己才冷场十秒，百里归就能神游得如此严重。
“百里归。”她喊了声。
“啊！”百里归一惊，挺直脊梁，“怎么？”
“你想什么呢？”
“没事啊！”
止息眼神微妙：“我问我睡了多久。”
“不是很久。”他又将视线挪回书上，念了半句，一拍脑门，意识到自己没说完，“二十来个小时，不到一天。身体够结实啊，摔成那样都醒这么快。”
“你怎么了？睡眠不足？”
“还行，主要是不想睡，太吵了。”
止息看了看窗外，人去屋空的村子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人都是驯兽师。安德烈亚将这里变成抵御凶潮冲击的一线，没有自卫能力的人留在城镇中。
“真没事？”她问
“确实没事，我脱了衣服你检查检查？”
“你想脱我没意见啊，其他人怎么样？”止息面无表情。
百里归耸肩：“正义只是有点体力透支，没什么大碍，不过右眼没救了。安德烈亚醒了，但情况不是很好，大部分去狩神的人都有一口气，除了跟安德烈亚去山顶的联盟队员，他们全死了。”
百里归和止息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像报复一样。”百里归翻着书，“看来悲荒的确和冠军有什么联系，要么是冠军成了神，要么构成它的概念里有冠军，你觉得呢？”
止息想起他在山上对悲荒的怒吼，说：“你不是冠军。”
“我不是，也是。“他呆了下，好像不敢相信自己说出了跟悲荒同样的话，又好像单纯在组织语言，“冠军死了，我也死了。他真的死了，我却在他身上重生。我是雀占鸠巢的那个，但这不是我选择的，不是我控制的。”
百里归看向远处，其实什么也看不到，雪太大了，可他就像一个人在山洞时那样，执拗地向外看。
“他又随着神活了，成了构成神的概念。”百里归沉默了下，“或许对我来说，他就是神，我继承了他的遗产并依赖它活下去……他不能再活着，冠军不能活过来。”
止息有种被欺骗的惊奇，又有些意料中的恍然，如释重负的同时感到气愤。她抬头怒视百里归，忽然愣了下。
“可他回来了。他会不想像以前那样活着吗，会不想夺回一切么？”百里归紧紧握拳，骨节青白，神情惊恐又决绝，是切实的知错不改、铤而走险，“你是他的朋友，他总是提起你，你告诉我，他不会么？”
止息的唇抽动一下。
“我没想过占有他的一切，我直接附在他身上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这样活着了，我不想死，也不想失去一切悲惨地活着。他已经不是人了，我凭什么不能杀他？”百里归咬着牙，像是要说服自己，“我……我就该一无所有吗？他甚至想杀你！”
百里归看起来很痛苦，其痛苦缘由来于良知。可他太害怕了，只有这条赶尽杀绝的自私道路让他觉得安全。
止息动动嘴唇，几次想说什么，又觉得倦怠，她觉得百里归这么做不妥，又觉得反唇相讥更加不妥。他只是个过早长大的孩子，知道自己幼稚脆弱，知道没人能替自己遮风挡雨，急公好义高风亮节只能让自己清高地死。
他不能死啊。止息想。他还要回家呢，他也有等他回家的亲人啊！他只能麻木不仁，把情绪都掏空，把自己做成个空洞的壳子。
“冠军也不是你杀的。”她轻声说，“不……不怪你。”她在心底苦笑，果然是人走茶凉，活着的才最重要。她竟然替百里归开脱，冠军泉下有知，真要替自己感到不值。
两人都沉默了，话至此已经说尽，百里归站起来，轻轻把书放在床边。
“明早K11次就会送第一批人离开北荒镇，大多是老病残疾。”百里归说，“我和安德烈亚说好了，到时候他会送你回镇子，乘车离开。”
“你觉得我是老病还是残疾？”她挤兑百里归，不很激烈，但促狭。
“算我多事。”百里归摸着鼻梁，“但都已经这样了，还请你赏脸去吧。”
止息不觉得联盟会管自己死活，那些人巴不得她死在混乱里，就算百里归说把位置让给自己，联盟也不会同意。那个位置会坐上另一个人，反正不会空着。
“离开这，我怎么去抢遗产。”
“你不能得到它，你本身也不在乎，对吧？是索罗伊叫你去的。”百里归摸着封面，“我听说了，索罗伊野心勃勃，你想摆脱她，可要是你拿了遗产，她不会让你离开的。何况你杀不了悲荒，任何人都不行，除了我。”
止息愣了愣，没明白这个人怎么忽然自大起来了。
“我觉得这就是命运，只有我能拿起安德烈亚的剑，只有我能听到悲荒说的话，我和悲荒一定有什么关系。”
止息没听懂，他的意思大概是除了安德烈亚的剑，没东西能伤到悲荒。但除了安德烈亚，没人用得了那把剑。止息看着自己双手，这里曾被长剑灼到见骨，此刻已经被包扎过了，要彻底恢复如初，还要找那位索罗伊的秘书帮帮忙。
“已经没事了。”百里归喃喃地安慰，眼睛仍盯着窗外。
止息睨了他一眼，男孩低着头，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但嘴上确实在安慰自己。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没事了”这句话，止息已经很多年没听别人对自己说过了，她总能利落地完成工作，如果她不能，换谁来也不会有心情去安慰别人。
“逃出净土山时，我捅了悲荒两下，一下是安德烈亚的剑，一下是你的刀，都奏效了，悲荒停下来不再追我们，那把剑也没有烫伤我。安德烈亚决定赶鸭子上架，让我去宰了祂。如果神鬼突然反噬，我也可以用其他东西。”这些话百里归在心里练习很多遍了，现在背书一样背出来，“我同意了，作为条件，让他送你走。”
“会很危险。”止息说，安德烈亚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孩子身上，他只是在拖延时间，“这是死马当活马医。”
百里归露出个毫无内容的微笑，那种腼腆空洞、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惹得止息有些愤怒。为什么要笑？明明没有任何理由！这不是比谎言更恶劣吗！
“还好。”百里归说，“大家都需要时间，尤其是镇上的人。”
止息气得直乐，她真分不清百里归是装的还是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冠军啦？“难道你想说你是为了更多人的安全？”
“算是吧，我又不是毫无良知的恶魔，总不能放那么多活人不管。”
“冠军就不是人么，你却想杀了他？”
百里归沉默了会：“那不一样，冠军只是一个人，镇上十几万人，一人怎么能和十几万人比？我……”他有些词穷，隐隐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妥，又不知道哪里不妥。但他无法再辩解下去了，干脆笑笑，说，“我就是伪善，背不得骂名。没人知道冠军死了，他再死一次也不会有人骂我。可甩下这摊子人自己逃命，我会被骂死的。”
止息叫他的无耻堵了个哑口无言。
“再说悲荒那么想杀你，祂不死我睡不着。”
“我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你也要杀冠军。”
止息望向窗外，仿佛呆住，又仿佛混不在意地走神：“我是说……我有什么特别的，让你睡不着？”
她问完觉得有些蠢，摆摆手示意不要回答：“算了，谁说我要杀他的？”
“悲荒说的。”百里归说，“很吵。”
“祂……我总算知道那些噪音怎么回事了，都是悲荒，一瞬间说很多句，仿佛有数不清的人同时说话……很吵。”百里归眼神空洞，茫然地和止息对视了会，低下头去，“祂不停说……在我脑袋里。有时是说给我的，有时不是。祂只是想说而已，祂很寂寞吗？神也会寂寞？”
“百里归。”止息坐直身子，这模样让她想起百里归陷在雾中的时候，“别听祂说话！”
“是我、是我，我听得见你说什么。但有时候没法回答，我会分心……”他说，腮帮子隐隐拧起，像咬着牙，“祂要我杀人，我要杀了祂。很吵，很吵，太吵了！”
止息猛地捏住他下巴，一把托起来。那双黑眼睛果然又变成了骇人的猩红色，她死死盯住，声色俱厉地喊：“百里归！听我说话！看着我说话！”
·
今天大概是北荒镇成立以来最热闹的一天，连观光季也没这么热闹过。那会儿镇上顶多算人声鼎沸，如今却如同炸了的蚂蚁窝。每个人跑前跑后，替自己做打算。
小川和林煜在车站附近一家快餐店休息，林煜在沙发角落缩成小小一团瞌睡，小川去前台要了杯喝的。
两人没住旅馆，主要是恐惧作祟。小川是个普通的铁路职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胆气和远见在神的阴云下盖上阴影，挤在人群里才能感到一丝安心。
她端着两杯咖啡回到桌边，愣了一下。
林煜对面的座位上多了一个人，腰背笔直，马尾利落，手掌看上去宽而有力，腿上横放着一个细长的包裹。她看着窗外阴云发呆，看上去很孤单，像要从这个世界剥离出去。她已经察觉到小川回来了，却不在意。
林煜还在睡，小川却警惕起来，她一直注意门口，竟然没发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又悄无声息坐到这的。她有些懊恼，忍不住比较了一下自己和对方，又比较了下自己和万里，普通得自惭形秽。
“你是谁？”小川坐到林煜身边，男孩转醒，迷迷瞪瞪擦着眼。
“阿青？”他不清醒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接你回去。”来人话很少，也很冷淡，不是止息那种疏远的冷淡，而是漠不关心的冰冷。
“阿程联系张家了么？”
“嗯。”
“是诺言叫你来的么？”
张家？小川狐疑，看了看来人和膝上的长条，思索一会，忽地站起来，又跌回椅子里，因为手脚不受控制地发软。她知道这个人谁了，是张家那条怼天怼地的龙！诺言这个名字也很有特色，是张家的大龙头！
“不是，是我要找你。”张青说，“诺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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