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一次吹落下来，天空被阴云堆成深深的灰色。
安德烈亚在队伍最前方竖起手掌，前行中的队伍停下来。
再往上最后几百米就是山顶，净土山并不是很高，海拔只有1600米，远不到可以积雪的地步。从山底到山顶，全程有人造石阶，非雪期时只要六七个小时就能爬到头，从山顶往下看景色磅礴雄伟，日出更是叫人赞叹，是很棒的旅游景点。
然而此刻雪期还未结束，台阶被厚厚的冰雪覆盖。
临近五十年末尾，概念变得十分不稳定，风雪愈加狂暴难测。
他们继续往上，气氛越来越压抑古怪，正义努力吸了下鼻子，觉得连空气都变粘稠起来。
发生了什么，让心情忽然变得如此倦怠糟糕？
冠军所居住过的洞穴越来越清晰，安德烈亚一步步挪过去，风更大了，雪花劈头盖脸砸过来，厚重的门帘却岿然不动，紧紧掩着。
有股不详的感觉啊。男人心想，轻轻将手探入缝隙中，那一刻烟瘾忽然汹涌地袭来，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那股对烟鬼来说沁人心脾的味道安慰。安德烈亚烦躁地咂了下舌，干咽了次口水，无比的想吸上一口烟，哪怕是烧根木头让他闻闻那呛人的味儿都行。
对啊，烧点木头吧，这天太冷了，连我都在打哆嗦……他开始幻想起自己在篝火边，深吸一口香烟然后缓缓吐出来的情形，精神变得恍惚。
“叔叔？”正义看出安德烈亚不对劲，轻轻推了他一下。
“啊，啊？”安德烈亚回过头，“有烟吗？来一根。”
正义皱眉：“你说什么呢？现在都到门口了，大家都在等……”
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发现哪儿不对了，除了自己，大家仿佛都陷入了某种神游的恍惚，每个人表情里都有一股疲倦。
怪不得那么沉默压抑！他忍不住微微后退一步，安德烈亚忽然在他身后弯下腰。
“叔叔！”正义立刻扑了过去。
“哎哟鹅槽疼死鹅惹。”安德烈亚捂着腮帮子，对正义摆手，“一不小心咬到河头惹，白慌。”
“怎么回事？！”
“没啥，幻觉。”安德烈亚呸呸吐了几口带血的吐沫，舌头又麻又肿。
就在他正准备点着吸上一口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正义小时候答应他戒烟的誓言。
“不抽了不抽了，死也不抽了。”年轻的安德烈亚在花园安慰小正义，“保准做的和你亲爹一样好！”
于是他忍着烟瘾到处找糖，还真找到了几枚，正咬合牙齿嚼碎呢，结果疼醒了。
“他们咋回事？梦游？”安德烈亚问。
正义犹豫一下：“不清楚。”
“给我醒过来！”安德烈亚挨个拍过去，结果却是纷纷倒地。
“邪门了……拖进去吧，冰天雪地里睡
着，不做点什么就不用醒过来了”他活动着舌头，看向门帘，“虽然我很不想掀开这层隔断两边的帘子，总有种要见鬼的感觉。”
“难道冠军真的死了？”
“我现在倒希望他活着！”安德烈亚骂骂咧咧的，“妈的，该不会是冤魂索命……”
他掀开帘子，洞穴里的陈设没有变，电炉子仍然亮着，上面烧着一壶茶，坐在矮脚桌边的人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如含冰霜，极冷地笑了下。
这才是冠军，是见过冠军的人熟悉的样子，笑起来像净土山一样，不是百里归那种迟钝腼腆。
安德烈亚把这张脸和记忆中的一遍遍对比，一遍遍都重合在一起，他悄悄握住芥子。
“冠军？”正义震惊着，那是他从小仰慕的对象，他希望他活着，又清楚联盟和叔叔对他的态度复杂又残酷。乍然相见，知道他真的还活着，竟有种过电般的麻痹感。
“不是。”安德烈亚说。
“不是……”冠军露出仿若沉思的表情，缓慢地点头，“……也是。”
分不清说的是“是也不是”，还是“不是，的确如此”。
“你是哪个？”安德烈亚心跳渐快，开口却还是去不掉戏谑，“真是鬼啊！”
“是神，是人，是鬼。”冠军露出微笑，转瞬消失，“都是。”
那笑容有种古怪的感觉，仿佛刚见过，却不熟悉。
正义皱眉盯着他，和那双黝黑黝黑的眼睛对在一起。
“你胆敢直视皇帝？”冠军站了起来，“这是要定罪的。”
“那你真了不起？”安德烈亚不吃这套，冷笑起来。
“谬赞了。”冠军又露出那种腼腆又空洞的微笑，正义忽然如坠冰窖，遍体生寒！他想起了谁曾这样笑过，就在几个小时前，百里归与他们道别时，便是这样笑的！
“百里归！”正义寒毛倒竖，“叔叔这是百里归啊！”
“不是……也是。”冠军再次说道，“是神，是人，是鬼。”
安德烈亚和正义终于发现，这并不像一个有着完善自我意识的人，与其说回答出于他本身意愿，更像是机器在重复一个命令……就在他们这样想的时候，冠军忽然说了新的话语。
“是‘悲荒’。”冠军把目光投向门帘外，神色生动起来，再也不看两人，“狩神式要开始了。”
安德烈亚倒吸一口冷气：“是神！”
第一个包含了“人类”概念的神！有着最多“知性”的神！第一个悄无声息诞生的神！祂们登上御座的方式各有不同，却无一例外大张声势。若非人类插手狩猎，这本是荣耀的事，存在本身就不包含“低调”的概念。
“我操。”安德烈亚转身推了把正义，“跑啊！”
·
没有回答。
万里支着耳朵等了很久，都没听到百里归回答自己，只有水淋在地上的声音。讨了个没趣，万里并不沮丧，只是腹诽了一句百里归闷骚。
百里归脱掉衣服，站到花洒下面，淋着水发呆。
其实他也说不清，他不再急着走甚至希望所有人都走不了的确是希望有时间多接触止息，但要说喜欢……也太奇怪了，这一切感情都只源于他觉得止息是净土山上救自己的人，那些在意和关注，比起一见钟情，更像是自己性格里的执拗发作了。
他看向洗手台边那本从净土山带下来的随笔。
“……五月二十三，预选赛开始了……”
“很轻松……”
“驱使概念兽的驯兽师人数依然很少，大多数人在同调概念后就一直将他们收在芥子中……”
百里归费力阅读着上面的内容，渐渐地越来越顺畅，脑海某处的知识开始苏醒。
“人类在意识最隐蔽的地方，仍然惧怕着这些难以控制的幻想野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是的，随笔。百里归原以为这是本日记，但格式并不是日记体，冠军也没有天天写，可能一天记上好几段，也可能大半个月没有内容，不标日期，更不详细说明时间地点任务，完全是兴之所至，想到哪写到哪，基本没有任何有用的讯息，坑品极差。
“又见到了她，她是怎么潜入联盟基地的？”
又？什么又？之前压根没提过这个人吧？百里归焦躁地挠着头，洗发液变成一团泡沫。
也许这是很多本随笔中的最后一本？百里归往后翻了翻，发现之后记录突然详细频繁起来。
“她的朋友希望与我搭档。”
“我拒绝了，它太弱，跟着我会死。”
“……死了。”
日期不明。
“她空手把椅子腿卸了下来当武器。”
“凶暴的人。”
日期不明。
“我们将它埋在了净土山下，一家小研究所的后院里。土堆边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她折了一朵插到发髻上，手指轻压花瓣，对着小小的坟墓低声道：我送他下来陪你。”
“……我的朋友为此而死，那是我不多的朋友之一，她觉得自己一生都过得毫无意义……”百里归猛然想起净土山上少女说的这句话，心砰跳起来，仿佛已经窥到什么秘密。他呼一口气，将视线挪回记本上。
“她说这些花像极了她故乡的栀子，却没有一丁点的香味。
“栀子？那是什么花？”
日期不明。
栀子……就是栀子啊？
百里归呆了一下。
“万里。”万里听到水声里传来不真切的问声，“这个世界……不是，我是说，你见过栀子吗？”
“栀子？”万里也呆了下，“那是什么？”
百里归一时觉得搞笑，一时又觉得难过。他抹了把脸，看到这天冠军写在记本上的最后一句话。
“死亡是如此平静的事。”
纸页后微微透着暗暗的红色，百里归翻页，一片血迹印在上面。
“真安静啊。”
“死亡却是……如此平静的事情。”
日期不明，再无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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