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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川在此汇成宽阔的江河流入海中，你知道吗？”
“不知道。”百里归说，“入海口肯定不止这一处。”
“你到底懂不懂浪漫？”
“我说的是事实。”
“我他妈就不明白了。”吴兑骂骂咧咧，“你这个乳臭未干狗屁不懂的小屁孩，怎么那么招女人喜欢呢？”
“好人有好报。”
“我呸！”吴兑说，“跟谁放屁呢！”
“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偏激。”
“哈！怎样！”
百里归没有说话，把视线落回河滩上，雾山在那里，但他已经无法从密密麻麻的人群把她分辨出来了。
“怎么不说话。”吴兑说，“你觉得自己是英雄，觉得自己救了一个镇子，所以不屑与我这种人争辩，是吗。”
“我没有觉得自己是英雄。”百里归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但我应该是。”
吴兑哈哈大笑，笑得百里归直皱眉。
“自大！”吴兑说，“你觉得能力与责任成正比，也要先看看自己有多大能耐！”
“这是借口吗？”
“借口？我要是想找借口，能找得更冠冕堂皇！你随便想，我不在乎，但你听着。”他语气里的冷肃让百里归回首，“一会我说什么，你做什么，不准自作主张。”
“我会帮你杀掉‘全知’。”
“我说！”吴兑怒吼起来，“不准自作主张！”
百里归不为所动。
“我知道你怎么想，你觉得我是个冷血、自私、无可救药的公子哥。我比大部分人拥有的更多，活下去对我来说好像是个轻松的问题，哪怕不学无术坐吃山空，我也不愁吃穿。”
百里归嘴角抽搐一下。
“但是不是这样的。”吴兑看着他眼睛，“穷人有穷人的苦恼，富人有富人的苦恼，大家总觉得有权势的人的痛苦是无病呻吟，可痛苦是平等的，难道别人比我遭遇更多苦难，我的苦难就不算苦难、就不能为此难过了吗？”
百里归张了张嘴。
“你是这么觉得的，觉得我无论如何都能轻松活着，但还是为了权力、金钱、名声……他妈的，反正就是身外之物，觉得我为了这些东西让别人遭遇不幸。但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唯一能让我避免不幸的方法？”
百里归又一次沉默了，吴兑把烟头扔出去，火星还没触及水面就在风里熄灭了。
“难道只有遭遇了不幸的人，才有资格呼救？”吴兑不再看他，而是撑着护栏望向河面，“我是吴家的长子，但我没有才能。我出生的时候，吴家就失去一切了，天然的，我这个庸人就多了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责任……我害的人多了去了，他们总是质问我，就算吴家失去一切也比很多人过得更好，为什么就不能满足呢？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不幸是不同的，但它对每个人的意义是相同的。对他们来说，家破人亡是不幸，对我来说，家道没落就是不幸。”吴兑说，“见过沧海的人还会满足于溪流吗？见过狮子的人还看得上老鼠吗？我就是这么个凡是先考虑自己的自私的凡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好运，有魔女青睐，有狂龙救场，有专业人士解惑。你是拥有一切的天才，而我是将要失去一切的庸人。”
百里归抿着嘴唇：“可你要我去……”
“在海叶，我能给你最多。”吴兑打断他，“我有想要的东西，所以不得不放弃另一些东西。我不能救所有人，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听我的，不要乱来，这样才能将这件事控制在最有利的结果。你听我的，就有我替你做出不人道但正确的选择。你听我的，一切责任有我来承担，你不用背任何包袱！”
最有利而不是危害最小吗？百里归想，那这个有利又是对谁有利呢？
“想想看，狩神不过旬月便再斩一鬼，何等威风啊？”吴兑笑着，“我听雾山说你不想加入任何一个社团，那你就得让所有人忌惮你，没有人敢冒犯你！”
“吴少。”耳麦里传来队员的声音，打断了两人，“我们已经失去大小姐的踪迹了。”
“英雄啊！”吴兑轻声说，“也请你帮帮我这个没有才能、却一步也不能走错的凡人吧。”
·
在雾山记忆里，自己展露头角是很久前的事了，同调给自己“侧写”这个能力的概念兽，是出生时某人特意送来的，然而在完成同调的使命后，就被兄长杀掉了，那时起本就不和的兄妹间出现了难以修复的裂痕，渐行渐远。
很快，天元发生了震惊六陆的大火。
与此同时，神醒频率突然变得异常之高。上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武王在位前后。
那时为了狩神，各个地区倾力培养像雾山这样的调查员，在川贯负责这个工作的，就是天涯会。
如今，这种人稀罕的像活化石一样，技术断传了几代人，天涯会更是四分五裂。难免的，经常有人跟雾山开玩笑，说“你以后不说开山立派，也是个中兴大师”。
出于对狩神资讯的需求，雾山成长得顺风顺水。没有任何社团为难她，也没有哪方能让她加入，大家价高者得。即使如此，联盟理事会依然像宠闺女一样宠她，搞得“大小姐”成了一个外号。
“就算天涯会仍在，也不可能培养出一个比雾山更有天赋、更适合做这件事的人”，这是每个社团的共识。这世界上，唯一还和她拧着来的，可能只有那个讨厌的哥哥了。
火灾后，雾山对天赋的掌握飞快纯熟起来。越了解，这些非我族类的东西就越让她觉得危险，她时常谴责各方不人道的“强买强卖”以及“雇佣童工”，让自己“脆弱的心灵收到持续且强烈的冲击”——这就是她对自己为什么惜命到略显无耻的解释。
对于联盟和社团来说，雾山作为专门为狩神服务的调查员已经工作两年了，但对雾山来说，这份工作更像个看心情决定的兼职。她对履行自己的教育义务、享受高中生的日常与乐趣的兴趣，显然比以身犯险、维护社会稳定来得更多一点。
所以这还是雾山第一次亲眼、或者说亲身体验到自己一直调查、分析，却始终没能理解的存在到底会带来什么。就在前不久，她还为史上最无知的狩神者模拟过一位神的御座。
这么想着，百里归当时的模样就从记忆里浮现出来，在雪泥里摸爬滚打，很难看，却充满韧性。她拿着喇叭站得远远地给他提示，身边是严阵以待的联盟队员，每个人都怕出现什么意外波及到雾山，除了她自己。
雾山不觉得他会输，这种无法解明的信任来自猎人木屋里的谈话，那时少年在火炉边的平静、坚定和义无反顾，比在雪原上奋力挣扎的模样给女孩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雾山面前是栋可以称作壮观的别墅，就造型来说用城堡形容更为贴切，实际上却没有那么大面积。她站在花园里，被浓雾遮挡视野，望不到边际在哪。脚下只有一条路，蜿蜒通向大门。雾山试着横穿花田，但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回到起点，身边是完好无损的、没有被踩倒的花朵。
“至少这里的园丁很负责，还不用我交罚金。”雾山恶意揣测着这片花田用了什么肥料才生长的如此着装，接着想起自己刚才还在里面来回踩了几趟，顿时一阵恶寒。
现在雾山确定了，这就是“全知”的墓场。她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进入的，主观来说，好像是自己正准备离开某家店，推开门时冷风扑面而来，忍不住眨了下眼……再睁眼，已经站在空无一人的花园了。
听不清词句的哼唱声从屋中传出，细细地钻进少女耳朵，她反复琢磨，硬是觉得在唱“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雾山觉得寒气寒气透骨而入，她穿得有些少，只有一件用料讲究却不保暖的袍子。这件无袖又惹眼的衣服不是雾山的东西，而是吴兑的恶趣味。她更喜欢休闲一点的，或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是高中生的可爱款式，但吴兑说像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独自出入河滩，不穿稳重一点实在太过奇怪，硬让她换了一身。
门是虚掩的，雾山悄无声息推开一道缝，贴边溜了进去。
见鬼，在鬼的墓场里还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吗？她恨恨地骂了一句，后悔没有多问百里归些御座里的事。
是说问了又有什么用，他都忘了啊！
雾山为自己的慌乱一阵焦躁，接着深吸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
安心，安心，那个小傻丨逼会来救你的。
大厅里空荡荡的，一副咳嗽一声都能传来回音的样子，她脱掉高跟鞋，顺着旋转楼梯往上摸，做贼一样谨慎地观察每个房间。
屋子里没有陈列任何家具，只摆了几盆花，不能为空旷的屋子带来丝毫生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雾山觉得自己已经进来了很长时间，又觉得过去几分钟，她对时间的感觉在这失去了准头。城堡不大，很快就转完了，里面空无一人，她找不到歌声的来源，但声音依旧模模糊糊传来，既没有近一点，也没有远一点。
耳机没有任何动静，鬼没有出现的迹象，小傻丨逼也没有赶来的意思。雾山徒劳地沿着走廊转圈，最后一屁股坐到地上，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望向远处，发起呆来。
我是不是太没有紧张感了？雾山模糊地想。是被宠坏了吗？
一天中什么时候最冷？无疑是长夜结束前。“全知”的墓场正处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在日出前一秒，高处的雾气薄了些，天边隐隐有一丝亮色。
雾山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错觉，这个世界的确静止了，除非自己经过，否则雾气纹丝不动，天边那道白光维持着相同的亮度，甚至连风也没有。
死寂。
雾山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打了哆嗦。
“奇怪吗？”有人说，“这里的一切都被冻结了。”
雾山猛地站起来，向后退去。她身边不知何时蹲了个男人，头上罩着演话剧时用的头套，肩上扛着个昏迷的女孩，粗制滥造的布头套是只微笑的狐狸。雾山急促地呼吸起来，却仍觉得因缺氧而目眩。
“别怕，别怕。”狐狸笑着，“但是别太胆大。”
“‘全知’。”她嘶哑地说。
“不要乱想，不要乱问。”狐狸声音里带着温和的笑意，轻轻点头，“免得心儿受惊吓。”
雾山现在就想撒丫子跑，又不想成为叶公好龙的笑柄，哪怕这件事只有百里归能知道，而他又是个不嚼舌的君子。有个细小的声音从灵魂里钻出来告诉她你等了这么多年，得到答案的机会终于来啦，就在眼前，你想要放弃它么？
不想啊，当然不想，对某些人来说，“好奇”是所有感情里最难控制的那个。
雾山告诉自己别害怕，鬼和神相比有个好处，就是比较讲理。
大概，因为祂们也曾做过人。
“你可以……回答任何问题。”雾山说。
“只要这问题的答案有人知晓，我就能回答。”
“我要问的问题有很多答案，或许每个答案都正确。”
“全知”默默地笑起来，雾山背上见汗。
“我会告诉你所有答案，在我收下这个供品之后。”祂说，手掌轻柔地抚摸着肩上少女的腰肢，“真好啊。”
雾山将目光落向全知肩头，女孩散落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依稀能看出颇为清秀，谁也不会想到她将经历什么。少女悲惨的结局在雾山脑海里闪过，她似乎能看见对方变成具肢解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涌。
小傻丨逼怎么还不来！雾山攥了攥汗湿的掌心，在心里骂道。仪式就要开始了啊！
“我也有想知道的问题，可没人在乎。没有提问，我就无法回答。”全知做作地悲叹，“我能解答所有人的疑惑，却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真是可笑啊！”
“回答我……”谁管你啊！雾山暗地竖了个中指，缓慢地说，“十年前，天元大火的真相。”
“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在收下这个供品之后。”“全知”重复道，祂哼着歌走向某个客房，雾山缀在后面，空无一物的房间在祂手中推开后，房间中央遍多出一张床，光秃秃的床板上有没擦掉的血迹。
雾山心惊胆战的想这家伙竟然还知道打扫卫生。她靠近房间，腐臭和腥味渐渐浓郁，“全知”把手一甩，昏迷的准受害者跌到床板上，发出将要转醒的闷哼。
“妈呀！”雾山看清了对方的脸，惊叫一声。全知扭头，一片方形的黑色在视野里飞速放大，又硬又重的东西狠狠砸在鼻梁上，将祂拍退出去。
那是吴兑借给雾山的手包，花了两万块，本来是准备泡妹子用的，结果忙起来就被塞到角落里吃灰了。雾山顺手拿来用，里面除了装一些化妆品，还塞了一块板砖。
“原来是这么回事！”雾山大叫一声，拽住刚睁眼的受害者，使出吃奶的劲逃跑。
“什么，什么！”受害者在惊吓中跌跌撞撞，“怎么回事！”
“既不是这么回事，也不是那么回事！”“全知”摸了摸鼻梁，被砸折的狐狸头套扭曲地笑着。
窗外花田下的泥土开始翻涌，烧焦的尸体撑着地面爬出来，穿着灰色的兜帽卫衣，顺着墙壁攀爬、顺着楼道奔跑，全部向二人冲来。
“认识我吗？”雾山松开手，回头指着自己的脸，在对方懵懂无知的点头中大叫一声，“跑！”
“到底怎么回事！？”耳机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杂音，吴兑的吼声在耳边响起，“雾山！”
“上帝保佑没这么回事！”“全知”大笑着，“留下她们！”
“这群死鬼行动怎么这么快！这里不是被冻结了吗！”雾山甚至来不及骂自己乌鸦嘴，十分不幸的，她在花园里的恶意揣测正是事实。少女惊魂未定地嚎叫，表示自己还没死，“还有……吴兑，还……啊！”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头上响起，速度最快的一具尸体破窗而入，将雾山身后的女性拽倒，雾山和对方同时惊叫起来，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越发靠近。
“你上天台！你上天台！”吴兑吼着，“百里归在那！”
“我……我……我……”雾山混乱地重复同一个字，救和不救在脑海里反复纠结。
少女持续尖叫着，声音里满是惊慌和恐惧，她其实是想说救命的，但显然那具撕扯着她的、面目狰狞、浑身腐臭的尸体让她难以控制自己，混乱中她一边拳打脚踢挣扎，一边用叫喊向雾山求救。
“别动！”雾山怒吼一声……本该这样的，但雾山愤怒不起来，她特佩服师姐和百里归，面对绝境他们能燃烧般冒出熊熊怒火，而自己心里只有惊恐，还半天想不好到底是见死不救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所以她惊恐地大吼一声，本能比思维更迅速的接管身体，一枪射了出去。
是说见死不救和死道友有区别吗？她在枪声里飞快地想，这种问题对小傻丨逼和师姐来说根本不算问题，他们一准选择见义勇为……
正中眉心，这是雾山实弹射击里最好的成绩，没有之一。枪藏在雾山大腿上，本就很高的开衩在拿枪时紧张过度，被撕得更高了。尸体摔飞出去，趴在那一动不动，如果他还能抬头，眼中定是一片死而无憾的春光泄露。
“比……比想象中的弱啊！”雾山哆哆嗦嗦地说，“感觉像是就像是正常人……只不过在烧死后又被复活了！”
“别他妈分析了！！这是时候吗？！”吴兑极度抓狂，这宝贝疙瘩要是出了事，他不被人追杀到天涯海角啊？“姑奶奶，跑啊！”
越来越多的兜帽仆从从四面八方涌来，雾山被攀墙而入的一只扑到地上，巴掌大的掌心雷甩脱出去，雾山卡住对方脖子，用力一拧，发出清脆的响声。或许是骨头已被火烧脆了，雾山第一次杀“人”非常顺利。事实上她不擅长舞刀弄枪，即使拜了个名声甚隆的师傅，也只象征性的学过几手，可见生死攸关下人有多大潜力。
雾山爬起来，将呼救声甩在身后，头也不回夺路而逃。通往天台的路就在眼前，她用力撞开面门，和扑上来的仆从一起摔倒在地。天台的景色似乎和窗里看到的有些不同，但雾山无心关注，她抓着门框，用力挣扎。
咆哮声回应了她，百里归一拳把仆从脑壳击碎，将她拽进自己怀里。
“你、你竟然、什么武器也不带？”雾山惊魂未定。
“我都不会用。”
“谁说你不会的？”雾山惊奇地说，“你忘了我在北荒跟你说……”
“……”
两人短暂的沉默，雾山叹了口气：“你的确忘了。记着，只要你把武器拿在手里，就能运用自如，这是悲荒给你的礼物。”
她停顿了下，周围安静的有些异常。在这里，通信和外界重归断绝，吴兑的咆哮消失了，百里归似乎不知道他们刚才对吼过什么，这让她心底生出一丝小小的罪恶。“全知”和那些烧焦的尸体没有追上来，雾山看向身后，轻轻咦了一声。
不是错觉，天台的风格和“全知”的墓场格格不入，几乎是两个世界。通过门可以看到别墅里的情况，仆从在楼梯上徘徊，不肯上前。墓场正在侵蚀这片异样的区域，混凝土地面渐渐变成了大理石砖，烟头、易拉罐、坏掉的旧玩具和各种生活垃圾随处可见的天台不知何时焕然一新，雕花石柱在外围构成护栏。
“这是御座？”雾山声音很轻，但依然掩饰不住震惊。
“是吗？我还不太会用这个……御座什么的。”百里归傻笑，“你消失的那扇门，我推开后，就到这了。我还奇怪，你不是被‘全知’拐走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是哪？”
“之前和你说过的，见到悲荒的地方，但这次它不在。”
雾山扫过四周，毫不意外的，楼下不再是花田，而是一片草坪，她正在某个楼房林立的生活区，整栋建筑的外观也不再是城堡模样，变成丑得够呛的居民楼。唯一相同的，就是一切仍然凝固，浓雾散去，天光依旧挂在天边，迟迟没有日出的迹象。
她喃喃道：“门打通后，御座和墓场开始互相侵蚀。”
百里归没听懂，但下意识点头。
“但是……悲荒复活了吗？”雾山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如果没有，你怎么会有御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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