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下时，一些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突然清晰起来。
风吹声，雪落声，血漫过大地的声音，以及逐渐远离的脚步声。都是以前听惯了，也不曾注意的声音。血液逐渐漫到脖颈，有种温暖回流到身体里的错觉，然而更多热量从伤口漏出去，寒冷渐渐占据四肢百骸。
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响了，或许是生命消逝使他只能安静，那些被忽略的声音突然格外清晰。与这永不停歇的声音相伴多年，竟从未觉得嘈杂。
他挣扎着坐起来，走到门口望向大雪，那双本就纯粹的黑眼睛如同一团化不开的墨般开始凝固，一点黑色就这么直直望向终年落雪的大山，风雪仿佛化作白色的衣袂，渐而消失了。
他长长呼了口气。
原来死亡却是如此平静的事。
·
白离从瞌睡中惊醒，忽一下坐直身子，搓了搓脸。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梦，值得纪念。
他裹着毛毯挪到洞穴边缘，将帘子挑开一线。洞外风雪肆虐，巴掌似的扇过来，寒冷和疼痛提醒他这是现实。
雪地中突然站起块岩石，它伸出粗短有力的手脚拂去身上积雪，回头看了白离一眼。那双小而厉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石缝构成的嘴巴紧紧抿着，威胁似的扫过来。
白离呆了呆，这些天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突然来到一个陌生世界的事实，但仍然有种梦一般的不真实感。他沉默地放下门帘，隔断了野兽的视线。
几天前他曾远远看到两只“石头”打架，积雪和石砾四处乱飞，吼声顺着风传来，山顶的雪层崩落，一瞬间就把它们吞没了。
没想到在二十一世纪活了那么多年，有朝一日竟变回山顶洞人。
他苦笑两下，很快就不想笑了。
也没什么好笑的。
既来之则安之，总的来说，首要任务是活下去。
活着才有可能回到他熟悉的世界，至少有一个正常生活，而不是困在飞雪连绵的山上冻死饿死。
白离从未见过这么能下雪的地方，从醒来到现在过去三天，一直没有停过。前段时间他趁着风雪变小在附近搜寻一番，除了自己外，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眼看暴风雪又要降临，只好原路返回。
白离小心翼翼拨开帘子，“石头”已经不见了，方才在的空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除了风雪呜鸣，再没有其它声音。
这座山的雪一向很大。
山洞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吃穿用度一应俱全，看洞穴墙壁显然经过人力开凿。虽在山顶，却有种奇异的温暖，就是简陋了点。
没有通讯工具，唯二的电力设备是电灯和可以用来做饭烧水的多功能暖炉。没有发电机，不过还好，暖炉的电池十分给力，白离醒来时它的电量只有三分之一，一直用到现在，竟然还剩一丝电量。
他捧着茶在电暖炉旁发呆，很想找个人问问的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谁把他带来这的，以及为什么一觉醒来从头到尾换了个身体。他是到了地球上未被发现的某处，还是到了世界末日后的地球，又或者直接换了个世界？
没有人能回答他，所有问题最后都原封不动落回了心底。
白离是个迟钝的人，这迟钝让他看起来临危不乱且极具耐心。他安分地等了几天，终于确定自己就算死在这也不会有人援救。
那就不得不下山了。他开始等，等一个能出发的天气，可这样的天气却迟迟不来。他又始终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处于什么境地，郁闷得要疯。
白离挠挠头，看向镜子，玻璃上映出的人形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黑发黑眼的少年。这已经不是白离第一次照镜子了，但每次都忍不住惊叹。他从没见过谁的眼睛黑得这么纯粹，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吸了进去，分毫不漏，一丝也反射不出。
他下意识摸了摸倒映在里面的眼睛。
十八九岁的脸庞，挺够看的。只是面无表情时眉眼冷厉，像这座山上终年不化的大雪。
白离敲敲镜子，“他”也敲敲镜子，白离微笑，“他”也微笑，加上衣着一致，除了这就是现在的白离外，不作他想。
我就这么变成另一个人了？白离在心里叹了口气，镜子里的人无悲无喜。他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忽然意识到表情正和心情脱节，连忙补上一个微笑。
镜子里的人也笑了笑。
这才对嘛，祖国的花朵，别像个死人一样，冷静得一批。
·
天色渐渐暗下去，白离从洞口挪到方桌边又挪回床上，熄了灯，在黑暗里侧耳倾听。
风仍在响，呼啸着，格外低沉。整个洞穴里只有电暖炉还亮着，发出暗淡的光，用红色的内核在方桌上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光圈。就像……就像什么呢？
那一小片被照亮的角落里有本摊开的笔记，还有两个茶杯。笔记白离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像是日记，又像随笔。三天来他勉强打起精神看了几页，大多很简短，但可以看出写下这些文字的人非常自我，很少关心外界和他人。
根据笔记来看，山洞的主人显然就是这幅身体。不久前他被杀死在这，没几分钟白离便借尸还魂了。
毕竟那两杯茶是白离醒来就摆在桌子上的，睁眼那会还冒着热气。身体柔软温暖，一点也不僵硬。
没有太大的争斗痕迹，要么是熟人动手，要么主人毫无还手之力。但作为一个独居雪山性格孤僻的人，没道理那么弱鸡，也不可能对外人的到来毫无戒备。
茶有两杯，说明主人招待了对方。白离想，不论他们是不是朋友，至少是熟人。这个人身边有一人或多人不可信，社交性和礼节没有被抛弃，加上日记中有与他人交往的行为，证明这个世界有为数众多的人类并群居。
当然，他要是有倒两杯茶自己喝的怪癖，算我认栽。白离摸着胸膛上的疤，暗暗沉思。
他回忆着检查身体时发现的伤，左臂两道，右臂一道，心口上的致命伤还结着痂，看模样像是三棱的东西刺入体内。刚还魂那阵动一动疼得人倒吸凉气，这几天伤好的飞快，已经不怎么看得出来了。
有凶器就有驭使凶器的人，但附近没有其他可供居住的地方，代表这里曾经来过一个外来客。主观认为是一个来自外界的友人出于某种原因把他杀了。
这些想法已经在白离心中过了许多遍，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事可以打发时间，只能一遍遍推敲，权当游戏聊做安慰。
即便如此，这样孤寂的生活也让人焦躁，若非白离是个习惯寂寞的人，早已在荒无人烟的雪山上发疯了。
白离有点想笑，这具身体曾经死过，被人捅死，放到原来的生活里可是一件影响恶劣的人命大案。他这个借尸还魂的算是受了死人恩惠，要搁小说里，为了不让读者膈应，他怎么也得大义凌然表一下决心，暗暗发誓寻找真凶替对方报仇。
可现在他一点多余的心思都没有，就觉得心神俱疲，想赶紧离开。
太没有实感了，他本来就是个迟钝的人，如今从他熟悉也熟悉他的环境里抽身后，所有通常意义上的责任和义务都不能再束缚他。
由每个人构成并无时不刻注视着每个人的监察网不存在了，不会有人对他指手画脚。
可也不再有人指正他了，于是那些淡薄的感情不再在需要时变得激烈，他的情绪愈加虚浮，最后统统被死亡磨灭殆尽，变得像雪一样沉默。
想逃，可是又不知逃到哪里去。白离试过回忆，但这幅身体的记忆不与他共享。
总之要先离开这里。
他将视线落到火光中，一只毛茸茸的活物爬上桌子，钻进光圈里。它有一只金毛幼犬那么大，也有着那样色泽的毛发，只是长得像个仓鼠，毛也短的像个仓鼠，偶尔还会哔哩哔哩迸电。
又不是皮卡丘，这个世界的野兽怎么都像怪物似的。
白离沉默地看着它，电暖炉在黑色的眸子里映出点点火光。他忽然想起这发热的铁块跟什么像了，像自己小时候。
这么说不太准确，准确来说是像他小时候常见的火炉，那种古旧的，夜里需要有人专门查看，不然就会演变成一氧化碳中毒惨剧的烧炭暖炉。白离小时候住在村里，那座如今只到他大腿高的炉子供应着一整间屋过冬所需的热量，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
他还记得每天夜里起来查看的人是自己姥爷，打记事起就是这样。考虑到这是间老宅，这种事他肯定几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有时候早晨起来，也能看到姥姥在炉边烤自己种的胡萝卜，香味穿堂飘来，白离还没从床上爬开就已经尝到甜味。直到跟父母回城上学，这东西才渐渐淡出记忆。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事呢，白离皱着眉头。
如今想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姥姥是怎么招呼自己过去吃东西的了。两位老人去世多年，他还记得老人的神色容貌，有些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让他呼吸紧了紧，胸口也有些发闷，可不至于有太大反应，情绪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我是如此冷漠健忘的人吗？
他想起一早的梦，如果这是身体死亡前的记忆，是缘何才显得那么毫无波澜。难道在这里被杀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不能理解，这是个扭曲又不属于他的世界。
白离闭起眼，风声不断涌来。
死亡却是如此平静的事吗？听起来真寂寞啊……
他无声叹了口气，直直望着穹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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