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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归用力睁开眼，却只睁开一条缝，眼皮仿佛挂着千斤的坠。脑袋依然钝钝痛着，他微微晃动脖子，盯着素白的天花板看了很久。
这是间不像有人常住的卧室，但依旧被收拾得非常有生活气息。百里归扭头看向窗外，发现自己身处一幢二层小楼。前院里，一个中年女人在打理花草，止息推开门和她说了什么，两人同时笑起来，交换了一个拥抱。
百里归呆呆看着，这样温馨的日常让他有种恍惚的感觉。
这种事情，自己已经多久没体验到了？他靠到窗边，冬季日光温暖柔和，照得人昏昏欲睡。止息听到动静窗户轻微的响动，抬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让百里归出神，满脑子浆糊都被驱散，他挠挠头，对楼下两人露出腼腆的笑容。
止息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脚步声从楼梯到走廊靠近。百里归蹦起来，在她进入卧室时给了一个过分用力拥抱。止息显然没想到他敢这么做，忍不住发出惊奇的疑问。她毫无准备，被撞得靠在栏杆上，高举水杯以免洒出水来。
“哎，哎。”她用另只手拍拍对方，发现男孩的肩背竟颇有些宽阔厚重的感觉，惊讶道，“我以前都没发现你这么有劲，已经长这么大了么？”
这句话有些奇怪，百里归疑惑地转头：“我们以前认识么？”
“松手啊。”止息没回答，反而笑起来，“蹭得好痒。”
百里归老老实实松开手，又露出大型犬似的神色，被止息推回床上。大型犬有什么不好？犬类多会讨人喜欢啊……她想着，顺手将少年乱草似的短发搓得更乱了。
“这么热情，想我了？”她把杯子放到桌上擦着洒出来的水，用一种略显促狭地笑容睨视百里归。百里归没有回答，但巴巴的眼神已经将内心展露无疑，让她忍不住发笑。在净土山发现冠军失忆时，她希望对方能趁机远离一切，但随即，她发现那个冠军重新成为的、名叫百里归的人，显然不再是冠军了。
各种意义上都不再是了，他们如此不同，比起寡言冷漠的冠军，百里归是如此的赤诚热忱，如此的纯粹真实，如此的……令人欢喜。当他再一次忘记自己，一股令人无力的愤怒让她感到疲惫。
“收拾一下自己，换身衣服，准备吃午饭。”她拍拍百里归肩膀，“今天有客人来，你要是不愿露面，我可以帮你盛点菜端上来。”
“没这么夸张。”百里归摆摆手，“这是你家？”
“是啊，这就是天元镇。”止息倾过身把窗户关上，直到现在百里归才仔仔细细好好地看了看止息，女孩微微眯着眼，眼角尽力上翘，一副疲惫还要强撑的样子。眼眶下一层淡淡的黑眼圈，带着点仿佛刚睡醒般的困顿。
“你没睡好吗？”
“没有，你一直没消停，不是做噩梦乱喊乱叫，就是面目狰狞的击打空气。偶尔睁开眼和人说几句话，喝点水吃点东西，然后又睡过去，下次醒来完全不记得上次做过什么。我和我妈轮流照看你，感觉不这样你会自己滚下床磕坏什么花花草草。”
百里归愣愣的：“那我是怎么上的厕所？”
止息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没说话，百里归捂住脸，耳根发红，知趣的不再问了。
“今天几号？”他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静水将船顶翻，发生了海难，但保安队提前将乘客送上了救生艇。海叶那边反应很及时，也真难为吴少让救援队一路跟着，无惘海这都是川贯的地盘了。”止息说，“天元镇是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码头。没送你去医院，是不想让你在无意识的时候和联盟接触，我猜你也不希望这样，干脆自作主张了。今天十八号，医生来看了几次，说你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过劳，落水挨冻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是这样吗。”百里归意外，“其实还好，我没觉得累。”
“你太习惯逼迫自己，小川的事让你紧张，你根本察觉不到自己的状态有多差。”
不论是接连斩鬼还是小川虚子，每件事都让百里归像绷到极限的弓弦，绷得越紧，越难恢复。一旦有理由让他放弃这个状态，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崩溃。
百里归一时无言，止息知道小川的事再正常不过，他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你知道，当我不得不在雾山和小川之间选择时，每个人都在呼唤我。”
止息扬了扬眉。
“每个人都告诉我不同的道理。那时候……我非常想听听你的声音，你总会告诉我哪个是对的。”百里归说，“我已经不记得狩神时我们相处的细节了，但有些感觉就像本能一样留下了……我很想见你，一直非常想见你，但真的见到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止息无言地摸摸他头顶，百里归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雾山怎么样？”
止息下意识捋了下发梢，这个小动作让百里归一下提起心。
“她不见了。”止息神色古怪，“从甲板上请走她的是吴兑的人，按理说应该很安全。但现在，一整个小队和雾山一起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全世界都在找她，吴兑快急疯了。”
百里归猛地扭头，止息伸出手，掌根正好拍在他额头上：“那么多人找都找不到，你就能找到了么？”
百里归噎了一下。
“你需要休息，这不是坐以待毙，也不是袖手旁观。”她说，“你不能解决所有的事，这很正常。”
百里归焦躁地挪动身子。
“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爸妈。”
“什么？”百里归没跟上这个话题。
“记忆并没有全部丧失吧。”止息看着他眼睛，“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曾经是谁，现在又不是谁。”
百里归震惊了，看向止息的眼睛不安地转动。
“你不必为这句话顾虑太多，这件事我在北荒时就已经发现了，我曾暗示过你，但你忘了。我也迷惑过该怎么做，现在觉得无所谓。不论你是谁不是谁，都有权利在这世界上活下去。”止息说，“有些事在逼迫你，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想问。但一直逼迫自己的人是走不远的，休息下吧。”
百里归挠着鼻梁，从来到这个世界起，他就不停被委以重任，没有谁对他说你需要休息，甚至未察觉这所有人中也包括自己。他用拇指刮擦食指侧面，半晌，说道：“谢谢。”
止息从鼻子里漏出一声笑。
“好笑吗？”百里归有点懊恼。
“只是开心。”止息说，“想到了以前喂过的猫。”
“什么？？？”百里归又一次没跟上她跳跃的话题，这女人是水瓶座吗？
“那只猫每天中午都会到我家门口的台阶上趴着，让我给它吃的，抚摸它的背，然后像白眼狼一样走掉。”
“跟我有什么关系？”
“每次喂完，它的表情都和你刚才很像，想撒娇，想打盹，想叫人哄哄自己，但又逞强不肯表现出来。”
百里归果然闭上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止息展开手掌，贴住他脸颊：“和悲荒战斗的时候，我陷入濒死的错觉，现在想想，其实是祂的能力让我情绪失控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响起和猫相处的片段，我在家养病，很孤僻，每天见到的活物只有它和家人，但最后彼此仍是过客，从未真正的亲近，连说得出口的特别回忆都没有。”
太真实残酷了，根本就是每个嚷嚷着想养宠物又嫌麻烦的人的真实写照。百里归无话可答。
“那一刻我很后悔没收养它。我觉得它天性自由，适合无牵无绊的流浪，总有一天离我而去。如果我收养了，有一天发现它不见，一定会很难过。”止息无声地笑，“不过仔细想想，我也没有真正付出，投喂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我只是用它排遣寂寞而已。这很自私，它也察觉到了，所以从不表露真心。如果当初我肯真心相待，就不会有这种遗憾了。”
“所以刚见到你的时候心里想，啊，这小孩孤零零的，又犟又倔，明明什么都没有，还想着帮我。”她说，“他在看着我，我应该帮他，真心实意的，弥补旧憾，珍惜新缘。”
“为什么是我呢？”百里归问，“看着你的人有很多。”
“大概是勇者和魔女间的孽缘吧。”她端起水递到百里归手边，“稍喝点水，别牛饮。”
百里归伸出左手，接过杯子，她忽然握住百里归右手，另一只手撩起对方衣摆，指腹轻轻摸过心口那道导致冠军死亡的疤痕。百里归心惊肉跳，差点把玻璃杯摁到她脸上。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止息说，“但你身上有种让人注目的真诚，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百里归想把手抽回来，但止息却展开他的拳，拇指在他掌心摩挲。百里归看了两眼，是一道割裂掌心的疤痕，他不知道这是哪来的，但显然止息。
“怎么了？”
“送你个礼物。”止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折刀，大小只有成年人巴掌大，“川贯乱得很，出门都得带点东西防身。”
“你竟然随身携带这个东西？”
“有事的时候防身，没事的时候割烤肉……主要是我刀断了。”
“割烤肉……”百里归苦笑两声。
“别丢了。”止息松开手，“很重要。”
“知道了。”他把脸埋进抱枕里，声音闷闷的。淡淡的香气在鼻翼间弥漫，不知道止息是不是常用这个抱枕，上面残留的不仅是洗衣粉的香味，“我这就洗澡换衣服，你要不要先出去。”
·
百里归下楼时，止息正在客厅和客人聊天，抬眼看见他，又忍不住笑了：“还挺合身。”
百里归翻了个白眼，他的行李在海难时喂了“静水”，只剩下贴身携带的芥子没有丢。止息给准备了几件衣服，估计是前两天临时买。合身倒是合身，就是胸前这个鸭子图案有够丑萌，和他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表情的脸相映成趣。
“喔，你买了啊。”来做客的男孩拍了拍背包，“我还从家里捎了几件过来。”
百里归受宠若惊。
“这是有纪。”止息简短的介绍了一下客人，两人是发小，两家是世交。止息父亲在天元市经营一家驯兽师道馆，不常回家，这次也没能赶上聚餐。有纪父亲是研究概念兽的学者，天元大火后，妻子身亡，他从百川市的科学会所离开，回故乡小镇陪伴年幼的儿子，独自建了个小小的研究室。
有纪是附近小有名气的驯兽师，习惯带着黑色的针织护额，笑容和煦，白色短发在太阳下晕着一层明亮的光，透彻如乳白的晶石一般，据说是同调后开始变色，之后再也没变回去了。有纪毕业后在父亲的研究所帮忙，言谈间对很是羡慕百里归，希望自己也能作为驯兽师闯荡一番。
百里归被他真心实意的赞扬臊得无地自容，连称过奖，躲进厨房帮吴做饭去了。比起被人敬而远之的闺女，吴是另一个极端，对谁都慢言轻语，很少动怒。见百里归来帮忙，有些意外。
“你怎么过来了。”她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放那就好，我自己来。”
“噢噢噢噢。”百里归更意外，没想到自己帮厨竟然会被嫌弃，“我添乱了吗？”
“不，没有，你还挺熟练呢，比止息利索多了。”百里归有着很招长辈喜欢的眼神，看上去真诚热情，没藏一丝污垢。吴看着他真实迷茫的目光，心里生出股对后辈的怜爱来：“远来是客，不用这么客气啊。”
“没有啊，举手之劳，还要在这里打扰段日子呢，总不能吃白饭。”百里归麻利的剃光一个土豆。吴笑了笑，没有再劝，两人闲聊一会，话题来到家庭上。
“伯父今天不回来吗？”
“风暴将道路损毁了，还在抢修。”吴难得露出忧愁，“不回来也好，回来又要和止息吵。”
“唔，他们关系不好？”
吴摇摇头：“你呢？”
“啊……我都忘了。”
“家里的事也不记得了吗？”
“嗯……啊。”
“出门这么久，又那么多危险的事，家里一定在担心你，联系上了吗？”
吴背对他说着止息离家时自己的担心，百里归呆呆的，忽然察觉自己从未在意过冠军的家庭。他父母还好吗？他们是怎样的人？自己要怎么面对他们？永远不见吗？从今往后，自己讲取代某些人唯一吗？
强烈的罪恶感令人坐立不安，百里归焦躁地咂舌，刀在食指上划出道血痕。
吴听到声音回头，瞥见少年手上滴落的血，以为他是因此发出声音，连忙叫他去处理。百里归勉强笑了笑，随手用拇指将血拭去，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冷水让疼痛逐渐麻痹，事到如今，他也不会因为这种事觉得疼了。
“怎么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止息递了个创可贴给他。
“我这么悠闲好吗？”
“人要活那么久，总有你连轴转的时候。怎么，迫不及待要被现实摧残吗？”
百里归不知如何回答，有些丧气：“总有种负罪感。”
“世上不平事，都要去管么？”止息剥了半个橘子给他，“从北荒开始，一直被人使唤这使唤那，没仔细想过自己究竟该做什么吧。在这没人能打扰你，不如好好考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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