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日中午，因即将开始入学后第一个长假，新生们都在相互畅谈着假期安排。菲恩邀请林寞一起去一个热带星球度假，享受沙滩、阳光、美女与鸡尾酒，林寞婉拒了，说自己还有点私事要处理。因他坚持，所以菲恩只好作罢。
学院对于学员的待遇是真的不错，下午三点，每个学员的账户都入账了一千元钱，作为本学期的学员津贴，其实他们平时一切消费都是学院支出，这笔津贴实际是为他们度寒假而准备的。学院鼓励学员们在假期多出去走走，开阔眼界。这倒方便了林寞，否则他只有一百多元钱，哪够去永乐星的来回船票和吃住费用。这样一来，只要合理利用，钱还会有盈余。
林寞让景玉帮自己代订一张10日去永乐星的船票，然后第二天一早自己安安静静地最先离开了学院岛，踏上了前往永乐星的旅途。
自16年前威廉政变后，帝国的政治中心就从永乐星的长安转移到了海文格星的克洛伊，永乐星虽然失去了帝国驻星的名誉，但经过白露帝国一千多年的经营，永乐星永远都是人类世界文化遗产中的一颗璀璨明珠。
统治白露帝国一千多年的李氏皇族母系永远都是华夏族血统，所以在观念上更偏重地球时代的华夏族习俗，体现在审美观上，就是一种大气与精致的混合。
白露皇宫名为天香苑，是一组极为高大华丽的宫殿，从极远处就给人金碧辉煌的感觉，尤其在夕阳辉映下，错彩镂金，千年风采未损一斑。那些精致到仿佛小巧模具的飞檐斗角上蹲立了上千年的护宫兽仍然忠实地守护着古老的宫殿，目光凝视着远方，沧桑而且哀伤，似乎知道再也迎不回它们昔日的主人。
偌大的皇宫外围，在16年前全被大片的牡丹包围，硕大如碗口的异种牡丹白露似海洋般簇拥着天香苑。但在政变的那天，花田就受到了多艘小型护卫舰的炮轰，在威廉掌权后更是彻底铲除了整个永乐星上所有的白露牡丹。所以在上百亩牡丹被挖掘后遗留的可怕焦土上，重新栽种的全是草种。
自迁都后，天香苑外围就被开辟成为天香公园，皇宫外的许多外围散落建筑都对外开放供游客参观游览，只是天香苑主苑体却封闭了起来，里面的摆设都没有动过，维持着政变之前原来的风貌。
天香苑被大片草坪包围，视觉上的空旷令得这座昔日闻名的皇家园林变得凄楚悲凉。
当林寞站在草坪的边缘时，已经是下午近六点了，夕阳早就落入远山之中，尚有些惨淡宛如褪色的余辉来反衬皇宫的死寂。
皇宫内苑里有几棵探出了枝丫的古树，在这寒冷的季节早就落光了树叶，大群乌鸦大摇大摆占据了古树，发出难听的叫声，似乎在宣示着对皇宫的主权。
林寞默然地凝视着这一切，直到天光渐昏，皇宫逐渐没入黑暗中，庞大的身影似被黑洞吞噬。
那里曾经灯火辉煌，曾经人来人往，曾经应该是自己的家……
心中突然涌起的酸涩，让林寞眼睛有些湿润。他闭上眼睛，似乎想将这死寂的遗迹与家这个神圣的字眼完全区分开。
美好神圣幸福的家，难道不是在华灯初上时，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气，父亲打开门，系着围裙的母亲放下饭铲上前接下他的公文包，父亲脱着外套并讲述着白天工作的琐事，母亲喊着自己洗手吃饭，在饭桌中央的花瓶里一枝鲜花在明媚地绽放，淡淡的花香掺杂在浓浓的菜香中，母亲唠叨着最近物价上涨了，父亲询问着自己的学业，自己不喜欢吃肉，拨到一边去，被母亲嗔怪，又把肉给夹了回来，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缺少蛋白质。无奈地嚼着肉，想着明天要不要邀请那个笑起来非常可爱的女孩一起参加自己的足球比赛。有风温柔地穿窗而来，浸满了温馨和幸福，沉甸甸地离去……
风冰冷地穿越草坪呜咽而来，饱含着残忍和不幸，惊醒了陷入幻想中的林寞，那些美好被风卷走，四散流溢进同样冰冷的黑暗中。
林寞孤苦伶仃地站在黑暗中，面对着同样阗无一人的皇宫，突然间泪流满面。
这一生，要什么权势财富，要什么前途远大，只求一个温暖的家，一双疼爱自己的父母，像一个普通的少年一样长大。就这么简单的要求，对于林寞来说却是苛求。从小到大永远都是孤独的，羡慕着别人，为了寻找自己成为孤儿的真相，前九年一直是在衣食无忧却为身世苦闷中度过，后六年更是在死亡威胁中挣扎着生存下来，在野外训练时为了半个脏馒头可能会给竞争者一刀，因为罗莎莉递来的一块干净纱布而感动，独自在灯光下包扎着伤口如独舔伤口的孤狼，哪怕考进学院，午夜梦回时涔涔冷汗亦是心中不安……
这一幕幕，在苦苦熬过时无暇细想，此时一起涌上心头却是千百倍的伤害，永无休止的孤单，恐怕要陪伴自己一生了。
林寞蹲了下来，怀抱着双肩，似乎想寻求些温暖，却是徒劳。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景玉趴在客厅的窗前，凝望着天空的明月喃喃低语，花盆里的小草也弯了腰，似乎承不住这沉重的悲伤。
林寞止住了泪水，沉默地咀嚼着这首诗。
景玉见有效果，见缝插针地安慰道：“主人，幸福的人生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你因为从小就没有一个温馨的家而伤心，但你靠自己奋发图强走到了今天这步，又有多少人不如你呢？人生苦短，不要自伤，还是向前看去吧。过去是你不能控制的，但未来却掌握在你手中。”
林寞抹了一把脸，“嗯，只是今天第一次看到这里，勾起许多往事，所以任性了一把，发泄一次就好了，景玉你不用担心。”
景玉见目的达到，静静地退场了。
林寞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
天香苑里因为里面摆放有许多奇珍异宝，虽然不对外开放，但安保措施还是极严的。大片的草坪未必没有监控方便的意图，从苑外两公里外草坪上就开始全面用红外线进行封锁，苑内更是机关重重，红外线、重量、温度、生物性测试、特异震动等各种监控全方位立体式布置起来，从陆地进入的话可能只有小于老鼠的生物才可能安全进入不触动警报。就算这样，每隔两小时还会有一个五人小队警卫围绕机关外围巡逻一圈，以防有不起眼的蟊贼闯进去。
公园晚上七点关门，此时已经快七点了，马上警卫就会进行第一波巡逻了。
林寞却丝毫不惧。
景玉在林寞向布满红外线机关的草坪迈上第一步时，就接管了天香苑内所有的监控权限。该切断的切断，该屏蔽的屏蔽，该伪装的伪装。林寞轻柔如猫迅疾如豹，借着黑暗的掩护飞快地进入了天香苑内。
皇宫整体面积虽大，但建筑并不多，李氏更喜欢用大片的园林造景，让建筑成为园林的点缀。毕竟李氏只是个被诺亚推上台的象征意义多于实际意义的皇族，所以并不如地球时代的帝王那样穷奢极欲，将整个皇族高高凌驾于社会之上。
诺亚是极其精明的，尽管他实际上统治了人类一千六百多年，但他一直都知道，人类主流思想还是宁愿接受自己种族治理的，哪怕人类统治者给予60%的民主权，也比人工智能统治者给予100%的民主权更能让普通人类接受。所以他才将李氏推到了公众的面前，说是他的傀儡也罢，说是不能放任人类恩族默星人后裔散落在外也罢，反正李氏坐在皇帝的宝座上接受民众瞻仰，诺亚垂帘听政掌握实权。这样各取所需的统治持续了那么久，直到李氏失去了读心的能力，失去与诺亚唯一的联系。
这座皇宫似乎是李氏皇族存在的最后证明了。在被诺亚抛弃后，他们想必也是步履维艰了吧。当了一千六百多年的太平皇帝，每天只需要像吉祥物一样传达诺亚的指令，供民众瞻仰，享受着奢华平静的生活，皇帝每天要想的只是在保持好公众形象外怎么吃好喝好玩好点，骤然事变后，要负担起治理整个人类社会的重担，恐怕真的是非常难为他们了。怪不得会想出将白露牡丹这种花香能让人产生毒瘾的皇家珍藏奇花拿出来大肆种植，借以控制整个长安城军政高层的馊主意。
尤其李氏直系皇族寿命皆不长，子嗣又单薄，尽管在精英教育下总会有优秀的子弟出现，但要维持住几百个行星系上千亿人类的统治就算有超级人工智能协助也真是太过吃力了。可以说如果不是发生了百年战争，将整个人类社会的注意力转向了诺森，可能李氏的统治还维持不到一百年那么久。
可是诺亚的灭亡和李佑的死，固然结束了百年战争，却也一手结束了白露帝国的政治命运。李佑的死，可以说是对李氏皇族最大的打击。如果挟战神的余威，李氏最起码还可以多统治两三代人，李佑一死，李氏直接只剩下平庸无能的皇帝李代和更加无能的皇太子李汐，三军失首，精英在百年战争中伤亡殆尽，振兴帝国的口号成为了空喊，无论是军权还是政权都出现了好大一个漏洞，于是威廉抓住了，游说了财政大臣海登和大主教阿方索一起政变，然后瓜分了白露帝国。
林寞轻轻推开门，走进了李佑的寝室。他的居处位于天香苑的一角，僻静，但风景极佳，独立的小院被大丛修竹围绕。夜里如果静静躺在床上，能听到竹叶在风中的婆娑声，如果侧头看向窗外，竹影摇曳，在玻璃上投下剪影般的效果。或许因为建筑曾经长久沉浸在“白露”的香气中，尽管“白露”不在，但空气中似乎仍然弥漫着“白露”的香气，浓郁但不嚣张，好闻到令人沉醉。
林寞静静地躺在那张布满了灰尘的床上，似乎可以想象到童年的李佑也曾经在黑夜中这样感受过属于天香苑的这种独特风情吧。
他的眼睛在微光下能极清晰地看清房间里的摆放。装饰大过实用的壁炉架上摆放了老皇帝皇后的合照，李佑和李代的合照，还有李佑自己的照片。
合照中的李佑只有不到10岁的样子，似乎依然还保有童年的天真无邪，穿着运动服，手托着篮球，微笑着看向正在为他擦汗的哥哥。他的独照却是已经十五六岁的样子，身着深绿色的白露军装，挂着上尉军衔，背倚着一架单人战机，似乎是他在空军基层锻炼时所拍。照片中的李佑英姿威武，风采夺目，微笑的黑眸中流露出的却是极其温文雍容的神色，那个时候他身上应该还没有战神光环，但仍然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能够倾倒众生。
林寞入神地凝视着照片中的李佑。
如果时光凝固在照片中那一瞬间该有多好……
如果没有那场凶手不明的袭击该有多好……
林寞竟然做起了白日梦……
不知过了多久，林寞惊醒过来，感觉眼角有些异样，伸手一摸，才发现是泪水反复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他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李佑的卧室装饰极为简洁，不知是因为他长年生活在军中还是生性就是如此，除了三幅相框，房间里竟然很难找出他个人留下的痕迹。
林寞打开小衣柜，里面有几件可能是供临时更换的衣服，全是军装。他摸了摸其中一件军服的衣领，那上面镶着金色的牡丹领花，这是白露时代唯有三军统帅才配佩戴的元帅标志。他用指尖轻抚着领花，想了想，用力将这枚领花拽了下来。
金灿灿的领花因为含有高比例的黄金，所以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光洁如新，在林寞白皙的掌心中竟然有种刺目的感觉。林寞知道只是自己眼睛又湿润了而已。他闭上眼睛，合拢了手掌。也罢，来了一趟，就拿走这个作为纪念吧。
林寞在午夜时分悄然离开了天香苑。这一趟，似乎是为了了却一个朝圣的心愿，是为了怀念，也是为了斩却与过去的一种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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