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大话，他真的冲在了最前面，柯文的剑在他手中变成了红色，他不断地杀着，不断用自己的力量打出一条通路，他没有其他的本领，但他至少能够在此时用自己的性命为部队挽回一点士气。
“你们不会死在这里！”薛武安嘶哑着嗓子大吼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对谁说的，“你们是不灭的！”
“三晋不灭！”亲卫队长般连忙大声起头。
“三晋不灭！”周围的薛军一起大喊道，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了这句话，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呐喊的行列当中，有很多甚至以为分神而丢掉了性命，但却带动着更多的人呐喊起来。
在秦军中军的蒲真额头已经渗出一层冷汗，他没有看错吧……那是……薛武安的旗帜？
薛武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要来……
蒲真握紧了手上的巨弓，那是他家传的宝弓，连他的父亲蒲伯都拉不开，可是今日他已经拉开了一次，射下了敌军大将，本以为很快一切都会结束，但现在看来，他还需要再射一次。
“让周武将军撑住，我带队马上上前支援！”蒲真大叫道，“让百里斛将军马上回来！”
百里斛由于在三年前攻垒的时候十分英勇，已经被蒲真提升为将军，负责秦军的左翼。
“报，百里斛将军被狄南山和薛乔夹攻，无力回援！”
蒲真的嘴角被自己咬出了一丝血。
薛乔已经从马上摔了下来，他是正面面对百里斛的那个人，狄南山则率领着骑兵队冲刷着百里斛麾下部队的“外壳”。薛乔知道，只需要再撑一会儿，百里斛的部队就会全部溃散了。
但是自己能不能撑得下去，却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百里斛尽管只有一只手，但他的神力让薛乔也非常吃不消，尽管从小跟随薛武安修炼剑法，可是在百里斛面前，那些虚招都没什么用，自己的杀招起手三剑也被百里斛的剑招牢牢克制。
因为薛乔知道，这个人是和父亲对决过两次的。这些年来，他一定对父亲的招式进行了深刻的研习。
一剑，又一剑，薛乔感觉自己流的血越来越多，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他慢慢地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剑。
“杀人的剑只有一种。”一个声音忽然在他心中响起，他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声音，“招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在战斗当中看到那唯一的杀人途径。”
“乔儿，剑是杀人用的，你要记住。”
这是……谁在说话？
百里斛又是一剑猛地劈下来，几乎将薛乔劈倒在地，他跪在了地上，如暴风骤雨一般严密的招式让薛乔根本喘不过气，下一招，自己就要死了。他微微地抬起头，却看到了什么。
在百里斛即将举剑斩杀自己的时候，他看到了杀人的途径。
三剑合一需要时间准备，那他就不需要，他没有和百里斛比拼剑招，仅仅是比谁杀人更准而已。所以薛乔使出了绝志剑中最快的一招刺击，“绝风”。
这一剑力道绵软，本来是杀不死人的，就算刺入别的地方，百里斛也可以顶着压力一剑斩落。可是薛乔瞄准的，确实百里斛的两腿中间。人的大腿根部一旦被划破，出血量极大，是救不了的，更何况两腿中间还有那东西。
薛乔很清楚那东西的脆弱，每次和林雀云雨的时候，林雀都会半开玩笑地拿那个地方开玩笑。
而这种脆弱，并非局部的痛楚，而是连心的。
从下往上，这一剑深深地刺到了百里斛的体内，百里斛的这一剑，终究是没有劈下来。
百里斛的身体倒了下来，倒在了薛乔的身上，两个人就像拥抱一样，静静地立在那里。在百里斛的眼神当中，仍透出一种不甘。他不甘两度被一个人击败之后，最后又死在这个人的儿子手里。
“我和我父亲不一样。”恶作剧一般，薛乔低声在濒死的百里斛耳边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而在中军，尽管武元君的命令已经传到了林闵阵中，但林闵并没有机会听到，因为秦军左翼与薛军右翼的战斗之激烈，令卒已经彻底插不进去了。
而莫臼本人，在用骑兵冲散了一部分秦军之后，战马被砍伤，便下马步战，很快就和林闵本人相遇。两个人的战斗现在已经接近尾声，他们浑身都是血，既有自己的，也有对方的。他们知道，除非一个人先死，否则，他们是无法活着离开的。
薛军和秦军在这里也已经彻底陷入混乱当中，厮杀和乱战让周围的一切都听不清。莫臼和林闵的眼中也只剩下了对方。
对着林闵，莫臼使出了他在林枫那里学到的所有招数，这些年除了沧海桑田之外，自己几乎掌握了八荒矛的所有招数，可是在林闵面前，所有武功似乎都是无效的。他那大开大合的剑招几乎可以将所有武功招式消弭于无形，尽管他没有内力，每一招都是靠肉体在硬扛，但都扛下来了，而且越战越勇。
气喘吁吁地看着林闵，莫臼忽然一笑，“无衣六式？”
林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竟然愿意把秦国王族的家传功法都传授给你吗？”莫臼的眼中忽然滚下两行眼泪，“而且你还练得这么好，我想秦国几十代王族当中，你是把无衣六式练得最好的人了。”
无衣六式，是秦国王族的家传绝学，当年在寿春之战当中，薛武安智擒昭信君，遇到了公子驷，公子驷就使用无衣六式来化解薛武安的进攻。
“到底，他还是最信你，最喜欢你。就算我们两个被他收养的时间没有相差多久，就算我一直那么努力，那么多次表示愿意为他牺牲性命。”莫臼的手狠狠地抓着铁矛，“他还是更相信你。”
林闵沉默了片刻，“因为我更像一个人。”
莫臼的眼中透出一丝凶光。
“臼，我们不一样，我就算被遗弃，但遇到他的时候，也依然活得像个独立的人。”林闵直视着莫臼的眼神，“可是你呢？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真的是一个人了呢？太子当年对我说过，他害怕你，你的狂热是他难以接受的。”
莫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林闵，你总是夺走我的一切。”
“我现在什么都夺不走。”林闵第一次露出了苦笑的表情，“臼，回来吧，武元君还可以再接受你。你已经老了，我也老了，你何必再为了一个比你小那么多岁的小子和我们作对？现在秦王已经拨乱反正，太子已经平反，你回到秦国，必定会受到重用的！”
“抱歉。”莫臼淡淡地道，再度露出了他招牌式的坏笑，“只是我现在，终于活得像个人了，不想再回去了。”
说罢，他猛地冲上前，手中的长矛如同一道黑色的箭矢一样划破空气，猛地向前一刺，这是八荒矛中的杀招“决死八荒”，是一招必杀之术。这一矛的速度是如此快，以至于这根长矛在莫臼的手中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看不到的矛是没法防御的，但是林闵就算眼睛看不到，凭多年作战的直觉和无衣六式带给他的天然感悟力，终究还是做出了最快的反应，猛地向右一缩，腹上一痛，那杆长矛划破了林闵的腰腹。血液四溅。
但是下一刻，林闵就猛地踏前一步，将手中的剑深深地刺进了莫臼的身体。
莫臼的口中流出一道浓稠的鲜血，染红了林闵的手。林闵深深地看着莫臼的眼神，皱眉道：“抱歉。”
“不必。”莫臼忽然一笑，左手猛地抓住了林闵握剑的手臂，右手却忽然从背上抽出一把短剑，狠狠地扎入了林闵毫无防备的心口！
“生死相搏……就是这样……”莫臼看着林闵痛苦的神情，微微一笑，“我……这就是……战场上的……战斗方法……我以前……也经常用……你……忘了吗……”
林闵的身体无力地垂下来，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武安……再见了……
莫臼知道，自己的伤实在太重，根本没法救。但他至少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中军的胜利。林闵作为武元君最强的副将，也是整个战场上的敌将当中最强的。自己杀死了他，也已足够。
只是没有办法再和薛武安和最后一顿酒了。
到了生命的最后，他想的不是太子杵，不是安西君，而是薛武安啊。
这样很好。
很好……
莫臼的身体也无力地垂下去，永远地闭上了眼。
另一边，孟松率领的两万天元军骑兵先锋已经马上就要抵达帅帐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幕让他们震怖的情景。
数百辆巨大的战车，竟然从敌人的本阵当中冲了出来，直接向自己而来。而那支兵车队的旗帜上，写着一个巨大的“郑”字。
“郑平……”
孟松大为惊恐，郑平叛变投敌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而且那种驷马战车冲击力十分惊人，骑兵部队想要在平原地带挡住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自己只能分散开来，躲过敌军兵车的冲锋。
但是在另一旁，一支骑兵忽然出现在了战场上，那是一支数万人的骑兵部队。一杆巨大的“孙”字迎风招展。
“孙桓……”
孟松失了孟柏和仇仁，现在手下已经没有得力的将领，本想靠着自己亲自冲杀端掉地方的指挥所，谁能想到竟然敌人竟然还保留了一支这么强的后备部队！
孟松果断地一扯马缰，“快撤！”
如果现在不撤，他知道，自己肯定会败亡于此。
孙桓和郑平一定会在自己身后紧紧追随，但是孟松没有其他的办法，代地骑兵的战斗力比九原军还要强，而且那还是一支没有参加前期战斗的满编骑兵部队，天元军却已经打得残破不堪。再加上郑平的千辆驷马战车，孟松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胜算。
现在也只能和蒲真部汇合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撤退的那一瞬间，帅帐当中童川与乔苏、张犁的战斗也已经分出了胜负。
面对“四时合一”，张犁终究使出了真正的“天剑”，但是在四时合一面前，他参悟多年领悟出来的与天人合一的剑招竟然没有一点威力，剑风瞬间就被击破，四季的剑气猛地击碎了他所有的防御。
“你还不明白吗？”看着张犁苦苦支撑，童川哈哈大笑起来，“就算你学会了四时剑法的所有剑招，也没有办法领悟剑法的至高境界。你在此基础上自创的‘天剑’，虽然接近了四时剑法的终极，但在正牌的‘四时合一’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张犁身上的衣服已经逐渐化为灰烬，他手中的剑也从剑尖开始，慢慢地消失。
但就在这时候，一个人猛地冲入了张犁面前，一道耀眼的清光猛地大放，竟然生生阻隔了童川的四时剑气，让张犁有了喘息之机。
可是这时候的张犁已经失去了战斗力，手中只剩下半截长剑，内息也混乱至极，根本凝聚不了剑气。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那个人，那竟然是刚才倒在地上呕血的乔苏。
乔苏的衣服已经被她自己呕出的鲜血彻底染红，她现在的手中也没有任何武器，她已经握不起非攻剑。但是从她体内散出的清光，竟然强大到足以截断四时合一的恐怖剑气！
童川愣了一下，看着乔苏继续呕着血，他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巨子，你何必呢，这样只是在找死而已。”
乔苏修炼的“天志道”，是全天下最霸道的武功之一，这些年修炼出的恐怖内力让乔苏拥有了足以与四时合一这般恐怖的招数相匹敌的力量，可是凡人的身躯不可能承受得住这么强大的内力。正如童川所说，乔苏的内力已经比百岁之人还要充沛，但她的身体却根本无法承受。
也就是说，现在与四时合一的对抗，消耗的是乔苏的生命。
童川看着那道耀眼的护体真气，眼神复杂起来，如果有这样强的武功，他自己会修炼吗？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哪怕一刻也好，在人生最后的时刻触及天下至强，难道不是他年轻的时候最渴望的事情吗？
只可惜，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手臂用力，童川使出了十成气力，猛地往前一步，巨大的四时合一剑气流猛地膨胀，乔苏的护体真气再也抵挡不住，眼看剑气流就要把他和张犁一起彻底吞没。
但是下一刻，一把长矛忽然出现在了半空当中。
童川反应的速度很快，但是已经晚了。
因为那把长矛，就连他也看不见。
一瞬间，天空好像黑了，地面好像塌陷了，所有的时间概念在这一刻统统失去了效力。童川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又似乎看到了永远。
这就是……沧海桑田吗？
临死的时候，能看到这么美的武功，果然还是很开心啊。
那自己这么多年的勾心斗角又是为什么？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当他把剑捅进方子华的后背的时候，他有什么所得？
童川不知道。但也无所谓了。
童川的身体在一瞬之内化为了飞灰，四时合一的剑气也顿时消弭无形，浑身是血的乔苏跪在了地上，颤抖着向前面看去，他看到了林枫。
那把长矛重新出现在林枫的手中，那只是一把普通的长矛，在普通不过，是林枫从一个普通材官手上拿来的。
他看着空气当中残余的灰烬，整个身体一软，猛地跪在了地上。
“我们当年那么尊敬你……”一滴泪水滴在了地上，“修直到死，也不愿向你使出‘八荒四海’。”
“幸好，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修……”
林枫哭得不能自己，而另一边的乔苏，也终于长舒一口气。由于林枫的救援，他终于没有消耗掉那最后的一丝生命，总算留了一点下来。
总算，有力气能和薛武安好好告别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很快，薛武安就将面临一次生死关头。因为在战况愈演愈烈的时候，蒲真终于如法炮制，站在马背上，举弓对准了远处的薛武安，拉开了那张巨大的弓。
“蒲帅！敌军三千人冲入我军侧翼，他们战斗力非常强，而且行军速度极快，很快就要杀到我们这里了！”
蒲真嘴角微微一抽，薛武安竟然还有后手……
但不管怎样，只要他射出这一箭，那就有机会。
“蒲帅，林闵将军和田疆将军都战死了！中军已经溃散，现在莫臼部的一支正在转头向我们而来！”
“你说什么！？”
蒲真的手微微一颤抖，脚下不稳，让他从马背上猛地摔在了地上，周围的亲卫连忙将他扶起，大声叫道：“蒲帅！蒲帅！”
一切都完了。
蒲真紧紧地闭上眼，“全军马上后退，让人告诉光狼城内的所有秦军，马上退守乏马岭。”
“这一战……我们败了！”
而光狼城内的武元君孟阙，已经得出了与蒲真一同的结论。
他轻轻地走出帅帐，看着帐外混乱的人群，内心却仍然平静。
败了？
他竟然……败了吗？
真是漂亮的一战啊，薛武安……自己那些“消灭”战争的想法，终于还是一种虚妄。战争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就算自己站在了时代的顶点，却也会被旁人超越。只是那个超越自己的人是薛武安，这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反讽。因为孟阙知道，薛武安素有“妇人之仁”之称，是那种厌恶战争的武将。
但是因为你击败了我，战国的乱世仍将持续下去，邦国之间的国战也将会继续存在下去。
真有意思啊……只是想一想，孟阙都能感觉到热血沸腾。
“武元君，快点撤退吧！”公子玉跑到孟阙身旁，对他道。
孟阙微微地摆摆手，“不必了……”
“什么？”
“你们快走吧，我在这里等薛武安。”孟阙对着阳光，微微一笑，“这一战打得这样漂亮，如果没有一点奖品，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薛武安……真想看看你带领的这个时代。
武元君抬起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自己漫长的征途，终于在今日划下了一个不完美的终点。
当薛乔和狄南山一起拖着伤体和薛武安的本阵汇合之后，看到薛武安关切的眼神，薛乔忽然想起来了。
那些话，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说过的。
想到这些的薛乔，忍不住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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