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武安眼睛再次湿润了，“大将军……”
“哭什么哭。”萧阳笑了笑，“我活得也不算少了，算起来比五兄还久活了二十年，已经赚到了。再说了，我的身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能苟延残喘得把这个年过了，我已经很满意了。”
说完之后，萧阳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想事情，“你们坐吧。”
仆从拿来两片席子，薛武安和萧阳坐在榻头。萧阳微笑着看着他们，待他们坐好之后才道：“不过，能等到武安你回来，我又算赚了一大笔。三年前我和安西君聊起你，都说你是一个大才，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就是想得太多，很多事放不开手做。武安，我这个大将军实在是敷衍得很，多少年没参与过大战。我心中最称职的大将军，还是我五兄武成君。我真的希望你能像他一样。”
薛武安鼻头一酸，强笑道：“武安谨记……教诲。”
“我自己很清楚，快则傍晚，慢则深夜，我就要死了。”萧阳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深邃，“我……我是那种少数能够在死前好好地清点这一生的人，相信我，这是很特别的感觉。”
说完之后，他有点顽皮地笑了笑，这个笑容让薛武安想起了曾经的萧阳，只不过那是一个活泼顽皮的中年人，而不是现在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人……薛武安的眼泪流了下来。
“别哭，你也迟早会死的。”萧阳笑道，“你已经看到了足够多的死亡……武安，我相信你能从这些荆棘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你还年轻……太年轻了，禽兽啊，你才二十岁……二十岁……”
薛武安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紧紧地捂住脸庞，“大将军……”
北成君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六兄，我要给你说一件事……武安，可以吧？”
薛武安已经预感到了北成君会说一句这样的话，他抬起头，看着北成君，重重地点点头。
如果现在不说的话，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六兄，二十年前……”北成君踟蹰了很久，才道，“二十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吧？”
“我怎么可能忘得掉。”萧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当时我在晋阳城里，当消息传来的时候……”
“你该知道的，我当时在北成，等我回到晋阳负责晋阳城防的时候……五兄的家里已经……”
“这就是我们的大兄，这就是他……”萧阳冷笑了一声，“就算是现在，他还是没变……”
“五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北成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当时，高登、柳发、卢修他们……有没有找过你？”
薛武安再度抬起头，停止流泪，静静地听着。
“没有……”萧阳疲倦地摇摇头，“你也知道，我和他们虽然关系不错，但是交道打的并不多。王上刚刚得知定阳之败的时候，闭门不出数日。当时山咏倒是来找过我，希望和我一起去见王上。但是你也知道，王上从那时候开始就讨厌我，就被我拒绝了……之后没几天，就是王上的那道诏书……”
北成君叹了口气，看了看周围，遣走了那些仆从，并让他们把门关好。听得附近没有动静之后，他才低声道：“六兄……当初山咏、高登他们想要做的事，就是要救……要救五兄的妻女。”
萧阳那衰朽的身体猛地一颤，似乎焕发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然……然后呢？”
北成君看了一眼薛武安，沉吟道：“他们没能救出五兄的两个儿子。”
“他们两个都在朝中，我是看着他们死的，自然是没救的，否则我也不会……”萧阳忽然顿住了，看着北成君，眼中忽然露出了深切的激动，“没能救出两个儿子……你的意思是……五兄的小儿子和……”
北成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错。他们五个人救出来了……五兄的小儿子。”
“在哪儿？”萧阳的身体再度一颤，几乎要从床榻上跳起来。
北成君重新看向了薛武安，看了很久，直到萧阳的目光也放到了薛武安的身上。薛武安抬起头，看着二人，眼中的泪停止了。
“就在你面前。”
北成君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
萧阳彻底愣住了，他端详着薛武安，又看了看萧阳，过了很久，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六兄，你就算是在死前骗我，也不用编这么……”
“大将军。”
萧阳猛地顿住了，因为薛武安递过来了一个东西。
“这是……我父亲的玉璜……”
“三年前，这个孩子把这东西给我看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北成君苦笑一声，“你……你一定很熟悉这个东西。”
萧阳轻轻地接过玉璜，似乎用的力气稍微大一些玉璜就会破碎一般。萧阳把玉璜放在手心，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端详了很久。
“五兄……”
泪水流遍了萧阳枯槁的脸，他没有出声，仅仅是默默地哭着。慢慢地，他开始啜泣，但也仅此而已，他哭了很久，和他端详那块玉璜一样久。
“你是……你是……”
薛武安的泪水也流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以武成君儿子的身份面对自己的六叔，这感觉比他想象得要痛苦得多。长久以来，他虽然并不认同“萧”的身份，但是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别的身份。
“六叔……”
这一声喊出来，萧阳狠狠地捂住了脸，他的头沉重得似乎再也抬不起来。
“六兄，你知道这件事，我也就放心让你走了。”北成君再也忍不住，也哭了出来。
三个人的哭声混在一起，谁也分不出来谁是谁的。
“五兄，你的儿子没死……”萧阳一边流着泪，一边强行挤出一丝笑容，看着薛武安，“我早就觉得……觉得你很眼熟……我竟然……没有猜到……武安……三年前在北成邑城外，我看在你是墨家弟子的情分上心软放你一马……幸好没有铸成大错。武安，我就要去见你的父亲了，我会给他说你的事情的……”
“可是，六叔。”薛武安看着萧阳的眼睛，“武安终此一生，可能都无法公开这个身份……”
萧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薛武安，看了半晌，忽然紧紧地抓住了薛武安的手。
“你是五兄的儿子，你永远都是五兄的儿子，就算不能公开，这一点也永远不会变。”萧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一定要记住，懂吗？”
萧阳的手，是滚烫的。
薛武安感受着萧阳锋利的目光，忽然产生了畏惧，似乎以前总是很亲近的萧阳，现在竟然露出了可怕的獠牙。
一种名为“亲情”的獠牙。
“我知道了，六叔。”
薛武安咬着牙道。
萧阳似乎没了力气，忽然躺在了榻上，笑了起来，“今日是我的死期，一点都不冤枉……武安，日后，记得在今日陪我喝点酒，就像我在十月三十的时候对五兄做的那样。”
薛武安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我知道了。”
“你们走吧。”萧阳互道，“你们……不要留在这里。”
薛武安和北成君忽视一眼，惊讶地看着萧阳。
“死的样子都不会好看的，我不想让我的亲人看到。”萧阳看着他们，微微一笑，“就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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