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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
薛武安轻轻地放下手中那卷竹简，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并不是眼睛不舒服，只是想以此来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刚刚放下的那卷竹简，就是灵越给自己发来的亲笔信，在信中，灵越以公私两方面的理由希望薛武安能够帮忙，甚至给出的条件也非常丰厚，一旦蒋谖垮台，薛武安将会成为梁国的令尹，就算他一直不在梁国，这个位置也会为他保留着，梁国还会封一大块土地给薛武安作“定身封”的封地。梁国新王会迎娶薛国公主为王后，薛国和梁国世代友好，甚至梁国还愿意与薛国夹攻灭随，将随国土地尽数献给薛国。
这是灵越能够开出的最好条件，但是薛武安也知道，这些条件对自己没有任何吸引力，无法说服薛王平，更无法说服薛武安自己。梁国和薛国远隔千里，如果薛国单独与梁国结盟，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想要帮助梁国，唯一的办法是挑动随国和卫国，但是现在随王不愿意挑这个头，毕竟就算把梁王横和蒋谖赶下台，随国又能得到什么呢？随国最想要的是梁国的陈郡，难道真的把陈郡割给随国？那就算梁国重建，恐怕也无力再抵抗北方列国的深入打击，有亡国之虞。灵越是一个卓越的政客，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但是薛国又能做什么？
白日里，薛武安读完灵越的信之后，尽力想对沈权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帮忙，并承诺压制了秦国之后马上就可以帮助他们。可是想要真正压制住秦国谈何容易，安西君死后，这十一年的秦国东出之势无人可挡。等到秦国哪一日真的偃旗息鼓了，梁王横没准都已经成年，彻底控制住了梁国的权柄，梁国就像是秦国以前的秦氏嬴姓一样，彻底更换了一个王室，从此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邦国。
尽管薛武安觉得这没有那么可怕，但他也理解这种事在梁人（尤其是梁国贵族）看来，简直是全天下最恐怖的事情。
灵越是自己的好朋友，虽然自己和他很少在政事上合作，但他当年真心对自己，在第二次丹阳之乱中与其父一起搬来了援兵，方子华更是多次救了自己的性命，如果薛武安还是一个江湖客，这种恩情就算拼了命不要也会去报的。
但是现在，他的背后还有五万五千九原军的性命，甚至有所有薛人的性命。天下的局势已经走到了一个拐口，他不能掉以轻心。
他只能背叛自己的朋友。
门响了，薛武安放下自己的双手，看着走进来的那人，那是自己的儿子薛乔。
“父亲。”薛乔看着自己，脸色似乎有点惊慌，也许是自己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吧，“你没事吧。”
“我没事。”薛武安深深呼出一口气，“怎么啦？”
他尽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但是薛乔还是听出了其中的疲倦。犹豫了一下，薛乔低声道：“父亲，我听说今天梁国那边来人了？”
薛武安心中一沉，点点头，“我不想骗你……梁国政变之后，农家被打压，现在逃到了薛国，想让我提供容身之处。”
“我听说吴氏和岳氏攻打了丹阳城？”
“没有成功。”
“父亲……薛国真的不能出手吗？”
薛武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头埋进了双臂之中，“真的不行，秦国那边还没出手，随王又不同意合纵伐梁，徐国兵力有限，我们手中又没有一个合法的梁国王位宣称者……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沉默。
“对不起，乔。”
“父亲，别这么说。”薛乔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来问一问，我不想我亲生父亲的母国成为那个样子。但是现在薛国才是我的母国……父亲，你尽快休息吧。”
走出薛武安的房间，薛乔忍不住向身后看了一眼，夜晚的凉风吹在他的脸上，痒痒的。他知道刚才他撒谎了，他没有那么不在乎梁国。但是他知道薛武安一定也从自己的话语中听出来了，自己的父亲一直很敏锐。
但是父亲没有撒谎，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这也深深折磨着他。在薛武安手下做了这么多年事，听了薛武安那么多教导，再加上生身父亲当年对自己的监督与教育，薛乔对政事其实已经颇为熟悉，知道一个邦国行动的时候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他没办法怪自己现在的父亲，他已经做到了最好，只是这个最好让很多人无法满意。
薛乔向自己的房间缓缓走去，邯阳城的薛宅非常大，自己还没有走习惯，经常会迷路，现在又是夜晚，没有多少灯火，薛宅里的仆役从来都不够多，走在路上的薛乔，总有一种不够安全的感觉，尽管他知道这座宅邸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力量保护了起来，有军事力量，江湖力量，甚至有杀手力量。
但是今晚，薛宅当中多了一些人。
正在走着的薛乔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回过头，什么都没看到，但他还是道：
“出来吧。”
一个人影蓦地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单膝跪地拱手道：“少守。”
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称呼，但是薛乔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如此称呼自己，他点点头道：“快起来吧，菽主，我不是什么少守，我现在是薛国的一个都尉。”
那人抬起头，点点星光照在他的脸上，正是白天险些与薛武安撕破脸吵起来的菽主沈权。
“在权的心中，少守永远是庄守的儿子，本应该继承陈郡郡守之位的人。”沈权看着薛乔，恍惚道，“当年也正是我将少守救出丹阳，和榖主一起把少守送到上将军手里的，不知道少守还记不记得。”
“菽主大恩，乔永生不忘。”薛乔正色道，“当年之事，现在仍历历在目。”
“但是，庄守的仇人现在要么已经死去，要么已经失去了权力，现在掌握着最高权位的人，尽管杀死了南平君，但他做的事情与当年的南平君并无二致，对老氏族的打压可谓前所未有。”沈权低声道，“在下希望少守能够与陈氏摒弃前嫌，一起对付蒋谖。”
“菽主笑话了。”薛乔皱起眉头，“我现在只是薛国的一名都尉，没有独立领兵之权，更没有上朝建言的权力，怎么和陈氏一起对付蒋谖？再有，蒋谖纵然可恶，但也是梁国之事，与我何干。”
“少守！”沈权蹙眉道，“你难道也被上将军蛊惑了吗？梁国才是你的家，更是你们庄氏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在我来之前，岳守已经告诉我了，只要你回梁国，马上就可以从岳守的手中接过陈郡的所有权力，我们农家和岳守愿意拥护你，我们甚至可以在陈郡重建邦国，请随国或者薛国封少守为君侯，或者干脆自立为王，从此跻身列国之中。”
“菽主，请不要说这些糊涂话。”薛乔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你以为陈郡真的能够从梁国口中独立吗？陈郡是故陈国旧地，就算要拥立新王，也要拥立陈氏当陈王或者陈公才对。你们拥立我作甚？就算我是梁庄王的后代，但现在我是薛武安的儿子，我也……我也还不想把这个身份抛之脑后。”
“拥立少守这件事，连陈离本身都没有意见，少守毕竟是王族，也毕竟是老庄氏的唯一苗裔，庄氏在陈郡经营了一百多年，很多力量只有庄氏才能调动。少守，梁国需要你来拯救……求你了。”沈权拱手低头，那颗头仿佛有千钧重。
薛乔看着沈权，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抬起头看了看四周，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害怕有人在偷窥自己。确定没人之后，他蹲下身子，和沈权对视着，低声道：“如果有适当的时机，我会回去的。但是现在一切都不成熟，我的身份也不宜公开，你告诉岳守和吴阳，让他们一定要忍耐，再过一些年，等我成年了，在薛国的力量也足够，我会回去的。”
沈权虽然仍然有些失望，但是听薛乔的语气终于出现了一丝转机，还是轻轻出了一口气，点头道：“在下知道了。”
天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惊雷，轰隆隆地蔓延开来，霎时间传得满天都是雷声。薛乔抬头看去，乌云已经完全将天空压得密不透风，忙道：“快下大雨了，菽主，快去房间里面吧。”
“少守。”沈权站了起来，“我们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再想见面就比较困难，希望少守牢牢记住今晚的对话，莫要忘记。”
“离开？”薛乔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少守。”沈权低声道，“我和稻主要去安西君的府邸。”
“什么？”薛乔愣了一下，“为何？”
“安西君主动联络我们，希望能够和我们结盟，他承诺会凭借着他的特殊关系说服随国配合我们进攻梁国。”沈权微笑道，“安西君虽然年轻，但是比上将军还要可靠一些，毕竟他也算是上将军的政敌，如果能够做成这件事，自然也要压过上将军一头。我们四个商议过后，决定仿效当年榖主的做法，依然是兵分两路，池麦主和林麻主仍在上将军麾下，我和刘淇则去投奔安西君。”
“菽主，安西君在随国素无关系，你又怎能信他？”薛乔皱眉道。
“我们没有选择，我现在不敢把所有期望都押在上将军一个人身上。”沈权苦笑一声，“我劝少守你也不要。”
薛乔却听出了神，面色顿时变得极为复杂，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沈权已经消失不见，犹如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只有天上的惊雷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