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肆那平淡如水的脸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既像微笑又像苦笑，“薛武安，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薛武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打了个哈哈。
“你说的事我会尽快做完。”吕肆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似乎那笑容从来都不存在一般，“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如果最后查出岑勋的确与黑铁有关系的话，与他合作就会成为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莫要做傻事。”
“我明白。”薛武安点点头，虽然他仍然无法完全信任吕肆，但是刚刚吕肆的告诫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安心，至少在当下，吕肆是和他站在同一边的。而且吕肆手下最得力的部下是华清院，百里清与自己的莫逆之交又可以保证吕肆没有办法接着这件事来打击自己。
“多谢吕卿。”想到这里，薛武安松了一口气，拱手行礼，吕肆也淡淡地回了一礼，然后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薛武安，几乎看得薛武安发窘。半晌后，吕肆才缓缓地道：“在下告退。”
吕肆走出去之后，薛武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吕肆这个人和屈冯有一些相似之处，都不是易于相处的人，每次与这种人交流都会消耗薛武安相当大的精力。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交给吕肆的话，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在这段时间内，他还是和岑勋好好合作吧。
下午的时候，薛武安和岑勋集合了军中的一些工匠，岑勋向那些工匠展示了不少墨家机关的图谱，这些图谱画在绢帛上，用笔细细地描过，看来是岑勋自己画的。和那些工匠一起商议过后，岑勋对那些器械进行了一些改进，重新画了几张图，让那些工匠回去按照新图纸做出几件试验品出来，薛武安虽然不是此道的行家里手，但是看了一眼那些图画，就知道就算是普通的木匠也可以按照那些图画做出实物来，只是不知道具体的效用如何。
“看你不紧不慢的样子，合纵军是不打算最近攻城了？”给工匠们告诫了许多事之后，岑勋看着薛武安，拍了拍手上的灰，走了过来。
“算是吧。”薛武安觉得还是不要把话说太死，“毕竟秦关的坚固超越了我们原本的想象。”
“虽然我不是这次合纵的主要将领，最后我会不会参加合纵都还要看庞将军的心情，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合纵军和普通军队不同。”岑勋看着薛武安，故意用带有一丝教训意味的口气道，“昨日你们攻了一个多时辰就撤退了，其实合纵军根本就没有太大的伤亡，主力仍在，如果不是你们各国军队的将领足够厉害的话，你们在退兵的时候肯定会被那个武元君抓住机会一举击溃的。你知道最大的原因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薛武安虽然对岑勋的语气有点不解，但还是道。
“最大的原因就是，你们七支军队不管哪一支都不能完全溃败。只要一支溃败，其他六支也会停滞不前，甚至暂停合纵。”岑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薛武安，似乎想从薛武安的眼中看出些什么，“这才是你们合纵军最难的地方，如果麟武能够维持住七支军队之间的平衡，你们就能赢，否则……我想那个武元君也一定明白这点。”
薛武安一凛，从合纵开启时就萦绕在他心中的一个粗略的想法现在因为岑勋的话语却忽然明晰了起来，他重新将岑勋刚才的话琢磨了一番，点头道：“受教了。”
薛武安的这个反应让岑勋不禁有点失望，强笑了一声，便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薛武安却趁着这个机会多看了岑勋几眼，问道：“岑将军……为何对军事如此熟悉？虽然我是非攻院的弟子，但我也知道非命院教的东西，应当只有一些很粗浅的兵法才对。”
岑勋的脸色一变，轻轻咳嗽一声，“薛将军见笑了，在下自幼喜爱兵法，自己瞎琢磨罢了。”
薛武安微微一笑，又道：“岑将军这么好的才干，只在随国做一个河南将军，实在是可惜了。说实话，我觉得让岑将军来做随军合纵的主将，随军一定会更加强大的。”
岑勋的脸色猛地一变，“薛将军说笑了……说笑了……在下不敢，一个河南将军已经足矣，在下在墨家待了那么多年，也不会攻城野战，守城倒是在行。”
薛武安轻轻地点点头，“不知……岑将军对庞将军有什么……看法吗？”
见岑勋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薛武安连忙又道：“岑将军千万不要误会，我与庞将军没有私人恩怨，也不是想挑拨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但是……我也不怕岑将军知道，我手下有一员曾经是贵国将领的副将，叫做杨益，现在改名周最，就在军中。”
“啊？！”岑勋忍不住叫了一声，“杨益将军——杨将军在你手下？”
薛武安点了点头，“正是，当日河西事变的时候我正好在附近，救下了杨将军，杨将军从此就跟了我。”
岑勋忍不住道：“那真是好事，我当初听到这事的时候，实在是气不过——”说到这里的时候，岑勋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连忙闭口把接下来的半句话咽回腹中。
薛武安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道：“对啊，所以我对庞将军没有什么个人意见，但当初河西事变他毕竟联合好几名将领对杨将军发动兵变，但是合纵的时候和庞将军合作，似乎又没觉得他是一个阴险狡诈之人。所以很好奇，想问下你，毕竟你们也算是共事的同袍。”
“我和他见面很少，只是在随阳受封的时候见过他几面，然后我就来曲沃了。”岑勋摇头苦笑道，“不过俞相说过，庞玉虽然绝非蛇蝎心肠，但是他心计太深，做事略有些不择手段，就算是俞相有时候也猜不透他。”
“你和俞相很熟吗？”薛武安忽然问道，差点噎住了岑勋。
半晌之后，岑勋才道：“不才正是受俞相提拔，俞相对我有知遇之恩。”
“真是不容易。”薛武安笑道，“俞相这些年在随国也终于出人头地了。他本来是随国河西於安城的一个小小县令，我也没想到我随口给随王提了一句，随王就重用了他，在三年内就将他升为了相邦。”
“是你举荐了俞相？”岑勋再度睁大了眼睛。
薛武安轻轻地点点头，“所以我和俞相的关系非常要好，俞相如果给了你什么重要的任务，你也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帮忙的。”
“哪里会有什么任务呢？”岑勋笑着摊了摊手。
“你既然是俞相的人，我也就不和你兜圈子了。”薛武安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俞相和我一直在调查安西君的真正死因，中间牵涉到了太多太多意外的势力。我不知道俞相有没有给你什么私密的任务，如果有的话，你一定要告诉我，这非常重要。”
岑勋的脸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就算是薛武安也分不清那到底是警惕、不安还是害怕，半晌过后，岑勋坚定地摇摇头：“对不起，薛将军，卑职没有从俞相的手里接到类似的任务。”
薛武安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长叹道：“也不知道俞相调查得怎么样了，我毕竟是薛国的臣子，随国的事务不便插手，也不能帮他。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协助他，不要让他被奸人所害。”
岑勋愣了一下，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有什么情况一定要通知我，你一定要信任我。”薛武安笑着向岑勋拱了拱手，然后回身离开了。
薛武安不知道岑勋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是他现在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刚才自己演的那一出戏一定要岑勋摸不着头脑，那些话虽然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但是颠倒了一下顺序和角度，又有意隐瞒了一部分，就显得自己真的像俞仲的忠诚盟友一般。在套出岑勋的话之后，薛武安就迅速随机应变将话题转移到了俞仲身上，而且没露出一点破绽，还成功将矛头指向了庞玉，挑拨岑勋这边也去调查庞玉。如果能够让他们两个人相互作对，也许自己能够更加有利地发现到底谁才是合纵军中的叛徒。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叛徒。但不管怎样，这个局还是应该布的。
但是就连薛武安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城府现在竟然也这么深了……刚才自己的一场戏演得浑然天成，而岑勋虽然也绝非凡人，可在自己面前就逊色很多，他的脸色变化、情绪波动都被薛武安看得一清二楚，从而让薛武安可以针对。
时过境迁……薛武安实在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也能够变成这样。
回到自己的帐篷之后，见到的还是熟悉的莫臼和薛乔两个人，薛武安和他们打了招呼，坐在自己的席子上。做好那些攻城器械的试验品至少也要半天，晚上的时候大概可以做好一批，但大规模制造并推广全军估计需要更久的时间。下一次攻城至少也会在五六日之后发动，但是今日听了岑勋的话之后，对下次攻城能够起到多大的效果，薛武安却心里没底。就算攻城器械完备，到那时秦军也已经集结了援军，他还记得自己在梁国的时候听到的武当君唐侪在楚关见到的事，秦军的动员与集结速度是其他邦国的数倍。洛阳誓师的消息传到秦国耳中以来，秦国就一定在调集全国的军队开始反击。不出意外的话，秦军会把全国主力集中在秦关，合纵军的速度够快才能够攻打一个守军不多的秦关，但就算如此，守关的秦军仍然不止田疆军，随着时间的拖延，在秦关镇守的部队会越来越多。
接下来的合纵会走向哪一步，薛武安完全猜不出来。他只知道，如果现在有什么人能够决定这场战争的胜负的话，那他也一定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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