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上的信件已经堆成了小山，有许多人的，有许多邦国的。
其中专门有一摞，是从幽山国发来的信件。
公输起看着那摞信件，脸上逐渐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笑容，但笑容中却也有一种掩盖不住的悲伤。
他慢慢地拿起那摞竹简最上面的一卷，走到火堆旁边，把那卷竹简的编绳一个一个地拆掉，把竹片一片片地扔进火里，看着火苗忽明忽暗。
"公输起……是我多年的好友。"
二月初十的深夜，卢绾来到了薛宅，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对着薛武安和莫臼。
"这个计划也是他提出的，已经规划了十年的时间了。"
"十年？"薛武安心中一惊，"也就是说，公输起从一开始就是你们的人？"
卢绾淡淡地点头。
公输起的笑容被火光照亮，神情变得分外诡异。尽管这不是同一个时间的夜晚，但是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抬头向北方望去。
北方。
"公输起小时候就是公输家族的异类，从小对机关术没有任何兴趣，痴迷于帝王心术与捭阖策术。"卢绾娓娓道来，"但是公输家族并不支持他前往捭阖家学习，公输起想要靠自己跑到徐国拜入公孙贾门下学习策论根本不可能。关键时刻，我父亲帮了他，协助他进入捭阖家，学习十年，然后学成归国，那时候正是十年前，我父亲刚刚病逝两年，我已经接了父亲的班，笼络北狄，更新铁制装备。见识到徐国繁华富庶的他，第一时间找到了我，希望幽山国在向北方扩张的同时，向南与徐国争雄。"
"这不可能。"莫臼忍不住皱眉道，"就算幽山国拓土千里，徐国毕竟有七百年的基业，如果算上徐国的老祖先，殷商时代的东夷，那更是有一千多年。这一千多年，徐国一直都是东方大国，幽山国哪里的资本和徐国正面抗衡？"
"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卢绾苦笑一声，"但是公输起提出了一个计划，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如果这个计划成功，幽山国将会彻底崛起，成为北方大国。"
薛武安和莫臼惊恐地对望一眼，"你是说--"
"没错，现在这个计划仍然在生效。"卢绾轻轻地点点头，"六年前，当时仍是公子的当今幽王取得了北方狄人的一致支持，取得了极大的优势。公输起便离开幽山国，悄然前往徐国，在徐国得到了当时刚刚即位的徐帝的宠幸。徐帝虽然辈分很高，是东武君的族叔，但是毕竟年龄不大，公输起投其所好，用天下的霸业来诱惑，他很容易就上套了。"
"但是这个计划真正的难处，却是在另外的地方……"
"等会。"薛武安皱眉道，"也就是说，公输起替你们幽山国做了间谍，而且还不止徐国一国？"
卢绾轻轻地一点头，"卫国的贵宾，随国的卿爵，再加上薛国的前相邦。这些都是计划的一环，甚至作为合纵的发起人，身佩五国相印，也是公输起演的一出戏。"
"他竟然都实现了？"莫臼发出一声惊呼。
"秦国的确是山东六国的大患，而张雎去了秦国之后也极力鼓动秦王东出，这些都在公输起的计算当中。张雎比公输起要更早出师，但是跌跌撞撞，好几年都找不到主君。还是公输起资助张雎前往秦国，他知道张雎去了秦国之后秦国一定会有变化的。"
"这就是你们两个四年前来於安城的原因？"薛武安皱了皱眉头。
"不错。"卢绾点头道，"事实证明秦国的确是一个可怕的敌人，而我们正好需要这种可怕的敌人。与此同时，公输起极力劝阻徐帝的任何征伐，一切都是为了伐殷做准备。这几年中，虽然徐国偶尔偏离公输起的计划，但是毕竟还是没有坏大事。"
"那么……徐国伐幽山，徐国参与连横，和昭信君伐梁，都算是……意外？"薛武安回想着自己这四年经历的大事，不禁有一种被操控的感觉。
"除了徐国和幽山之战是我们刻意为之，其他都是意外。"卢绾长出一口气，"我们拥立梁王舂，拥立薛王穰，把我送到薛国的相邦位置上，发动合纵，然后再由公输起挑拨徐帝灭殷，引起全天下公愤。再由我联络秦国，建立新的合纵联盟，并力伐徐。"
"那你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莫臼忽然问道。
"如果计划进展稍不顺利，至少也要收回幽山国的祖地，削弱徐国，让其无法继续威胁幽山国的生存。如果计划顺利……"卢绾的眼神猛地一亮，"徐国将会在地图上被抹平。"
薛武安和莫臼倒吸一口凉气，薛武安不解道："你就真的这么有信心？"
"秦军会缠住徐国的主力，徐国现在最会打仗的将领几乎全在南线，这也是公输起刻意为之。合纵真正开始的时候，秦军会与伐殷五将展开一场血战，这时候徐国的北方既无精兵也无良将，幽山军将会在徐国北方的平原上彻底撕碎徐国。至少……至少这些，都还是按照计划走的。"
"你什么意思？"薛武安心中一动，问道。
"熟悉这个计划的人，只有公输起。徐国现在还不知道秦国、薛国、幽山国已经开始为合纵牵线搭桥的消息。但是徐国却已经要发兵攻薛，打断掉合纵最重要的一环。"卢绾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那张帛书，"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公输起叛变了。"
"为什么？"薛武安连忙问道，"他为什么要叛变？他潜心十年，为这个计划付出了那么多，就在这个计划即将实现的时候，为什么他突然要背叛你们？"
"你可能没注意到，武安，这是一个两面的计划。"卢绾苦笑一声，把那封帛书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只要他不执行最后一步，这就是一个让徐国称雄的计划，如果他执行了最后一步，徐国将会面临灭顶之灾。他已经做到了最后，灭殷的大帅其实是他，他故意让年轻的吕朋来做前线指挥，故意让五将相互不睦，不听指挥调配，以拖延灭殷的最后时间，给我联络秦国创造机会，他连这一步都做了……但是在最后的最后，他可能还是犹豫了。"
"难道说……"薛武安的心中已经是一团乱麻，"他的打算是……只要不说穿自己是幽山国间谍，他就可以做一辈子的徐臣？"
卢绾点点头，"合纵是不可能赢的，因为我们让他无法赢。当时为了不让你们攻下秦关，周敏甚至故意示弱，初战就被武元君击败。幸好武元君成功守住秦关，公输起收到周敏的传书后就立刻动手，劝说徐帝伐殷，将东武君晾在一旁，按照计划，现在他已经取代了东武君的位置。等到他灭殷之后，就能位极人臣，幽山国能给他的一切，徐国也都给了他。灭殷的功名虽然比灭徐小得多，但总能保住他的性命。"
"性命？"薛武安一皱眉。
公输起从北方收回视线，重新看着灯光下那摞还没烧完的信件。
"这也是他叛乱的一个重要原因。"卢绾紧紧地皱着眉头，"十年前，他年轻气盛的时候，曾经说过他愿意为了一个伟大的策术而献出生命，而这个计划也正是如此。在最后的时刻，他都要留在徐国，到那时，他要不然被乱军杀死，要不然被徐帝识破，亦难逃一死。他不仅是一个间谍，他还是死间。"
"可是为什么--"
"如果是十年前的公输起，我毫不犹豫地会相信他。"卢绾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但是十年已经过去，那个少年已经变成了精通权术的权臣，他现在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为一个策术献身了。"
"薛国被徐国进攻，会大大延缓合纵军建立的速度，如果徐国在短时间内就攻下了太行山以东，薛国就会失去出兵点，而有易水天险，幽山国的骑兵和车兵也难有作为，这对徐国来说就是最大的生机。"卢绾咬牙继续道，"这个公输起提出来的伟大计划，现在面临的最大困难，竟然是公输起他自己。"
公输起坐在了案几前面，轻轻地拿起那摞信件的第二卷，这封信是最新的，从幽王宫发来的，送信的是卢绾借助墨家的力量训练出来的江湖好手。
这封信没有别的用处，只是幽王想要向他索取最新的情报，从六年前开始，这样的工作就持续了很久。
到今日，它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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